“我看你拿了也有半天了,可以把猎物和箭还给我了吧?”男孩说道。 郑婷觉得他那双眼睛似曾眼熟,可见男孩态度嚣张,心里有些不忿,本是想回怼过去,反诘他一句“你凭什么说这乌鸦是你射落的,有什么证据吗”,可见到他斜背在身后的箭壶,里头插满了同款的白雕羽箭,便泄了气。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抓着箭尾直接将箭与乌鸦递还道,“喏,给你。” 男孩却不接过,皱眉道,“没人教过你,递人箭羽时,要将锐利的一头对着自己吗?” 你这是挑事情吗?! 郑婷有些生气,直接把箭给了红笺,让红笺将箭还了回去,没好气道,“现在你满意了?”满意了就赶紧走! 男孩却是眼里有了笑意,将箭从乌鸦喉颈处拔出,插回箭壶中,而乌鸦则丢给了边上侍从道,“李青,替我拿着。” 那皂衣侍从忙双手接过。 男孩见她语气不愉,反倒是笑问,“怎么,没让你猜中射箭的人,很恼火是不是?” 她是很恼火,但恼的对象不是自己,是你啊! 郑婷翘了嘴道,“不过就是没说中年龄而已,谁知道你臂力这么大。” “我臂力自然大,天天举缸举出来的。”男孩道,然后又不满道,“但我没你所说的自大!也许你觉乌鸦在天上飞,可射之处甚多,为什么非要射其咽喉。我告诉你,那都是对自己的箭术没有把握的人才会说的话。我从小练习骑射,马上也能百步穿杨,即使是飞鸟的喉处。也是一发即中,这正是对自己的箭术有足够自信的人,才会做的事。” 哦哦哦,那你可真是好棒棒哦。 郑婷哼笑道,“你听过老子的一句话吗?” 男孩道,“什么话?” 郑婷道,“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说着停顿了一下,打量着男孩,嘴角勾笑道,“还有最后一个,自矜者不长。” 小子,自高自大是不会有长进的! 男孩却道,“我射猎物咽喉从不是为了自夸箭术!” 郑婷道,“哦?那你为了什么?” 男孩道,“一箭穿喉,是为了能另其立刻毙命,我这么做,是为了让猎物少受折磨。” “是吗?那你可就错了。”郑婷道。 男孩不服,“我哪里错了?” 郑婷道,“且不说不管你射在哪里,都是折了一条命,有小怜而无大悯,是假慈悲。光是射猎物脖颈,就未必能让它立刻咽气,减少猎物的痛苦,有时候位置不对,还会让猎物生不如死,多受半天的折磨。” 男孩却道,“你说的可笑,刚那乌鸦不就是立死了吗?” 郑婷道,“那你觉得它是怎么立死的呢?是被你射中后直接就断了气,还是从天上掉下后一头摔死的?” 男孩道,“自然是被我一箭射死的!” 郑婷道,“那我问你,你见过人杀鸡吗?” “我,”男孩一时语塞,道,“君子远庖厨。” 郑婷笑了,“哟,不错嘛,孟子的文倒是会几句。” 男孩道,“我在关中别馆时也曾求读过。” 郑婷道,“那你先生该打你手心了,书念得真差!连君子远庖厨是因为之于禽兽,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的道理都不懂。你打猎打的这么开心,就算厨房离得再远又有什么用!” 见男孩阴沉了脸色,郑婷忙见好就收,揭过道,“怎么样,是没见过杀鸡的吧。那你肯定不知道鸡是怎么杀的了。” 男孩问,“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我又不是远庖厨的君子。”郑婷说着,横手在自己脖子上做了个手刀的姿势,“喏,就是这样,一刀割喉。” 男孩道,“那不就是断它脖颈吗!” 郑婷道,“同样是断脖颈,但是方式却不同。你那是一箭贯穿其喉,而杀鸡却是横抹的脖子,伤的是血管。” 郑婷说着,觉得对方可能不能理解重点,便道,“这么说吧,你知道人的脉搏吗?” 男孩道,“这个我知道,在腕口三寸处。” 郑婷道,“你说的那其实是腕动脉,但人的动脉可不止在腕口那一处,而且贯通全身的。其实人脖子上也有。”说着,隔着幂篱的皂纱,伸手在自己脖颈处摸索着,寻到某处后,便道,“喏,就在这里!” 男孩看着幂篱的皂纱被她按压进脖颈后,将她下巴的轮廓完全印了出来,下意识也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脖颈。 “不是你那,在边上!”郑婷直接抓了他的手腕,带着他手贴去了左颈动脉处,问道,“感觉到自己脖子上有脉搏在跳没?” 男孩垂眼看着她抓自己的手,然后点了点头。 郑婷笑道,“其实人脖颈的左右两边都是有动脉的,就中间没有,中间那里是气管。” 男孩道,“那照你这么说,只有一箭射在脉搏跳动的地方,猎物才会立刻死?” “其实也不会立刻死吧,会先喷血,能射出两三米远的那种,等血喷的差不多了,才会咽气,不过前后时间是不太长就是了。”郑婷道,然后松了他的手,指着边上的乌鸦道,“所以说像你这样一箭从中穿喉的,最多就对穿了猎物的气管,死也是能死的,但却是因为血泡进到肺里,活活呛死的,比割喉要多受近半刻钟的煎熬呢。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一般家里杀鸡要横脖一刀了吧。” 男孩点头道,“只是这脉搏太细,位置不好定。”然后又问,“那你说,若要猎物少受折磨,射哪里最好?” 这个你问她,她问谁去啊? 但是医学上不是都说脑死亡才是真的死亡吗。 “大概是射头吧。”郑婷犹豫道。 男孩笑道,“胡说,我看你也只会胡说八道。” 郑婷道,“哪里胡说了,乡下杀牛不是都要蒙上牛眼,用木棍打晕了再放血的吗?” 男孩却道,“你书念的再好又如何,连三国时的夏侯惇都不知道。夏侯不就是头部中箭,被曹性射瞎了眼吗?拔出箭矢后,还能自啖其目,纵马长枪直取曹性性命,又哪里死了?” 郑婷忙道,“那是因为人的脑壳硬啊!他不是只射中眼睛吗?又没穿颅而过。”不过人的前额叶受创好像是不会死,以前还有人用前额叶切除术来治疗癫痫病呢,虽然是会导致被治疗者的智力低下和失语症状就是了。 男孩笑道,“被我举了反例,便只会强词夺理了吗?” “谁强词夺理了!”郑婷道,“实在不行,那你射心脏就好了!”说着指着自己的左胸腔道,“比干不是有七巧玲珑心吗,还不是菜无心能活,人无心即死?” 男孩点头道,“你这回倒是说的有些道理,只是战场上人都穿着厚甲,要射心不易。” 喂!等等,不是在说射猎物吗?什么时候牵扯到人了? 男孩却又嫌弃道,“而且你连心的位置连心的指错了。人的心怎么可能生在左边,当为正中之处。” 正中你个大头鬼啊! 郑婷完全被他带跑了话题,“是哪个大夫告诉你人心是长在正中的?他在骗你呢。” 男孩道,“心在正中,则不存邪念,是为‘忠’。不然你以为忠字为何要如此写!” 郑婷笑道,“原来是你自己想当然啊,简直无知!”然后不等对方反驳,就直接道,“那你知道偏心这个词是怎么来的吗?” 男孩道,“你说的那也是心术不正之人!” 郑婷道,“我看你就挺心术不正的。” 男孩气道,“我才不是那种人!家国之事,忠孝在焉,阿耶常劝诫我们要忠孝家国。” 郑婷笑了,坏心道,“哦,是吗?那你摸这里试试啊,看看自己是忠心的还是偏心的。”说着在男孩左心口处一指,“你自己感受一下,你那颗偏了的心是不是正在这跳的欢呢?” 男孩一手捂在自己的心上,然后脸色阴沉了下去。 还说自己不偏心!怎么可能! 郑婷得意的笑,心道,想当年我在学校学生物课的时候,你可早就作古了! 男孩沉着脸不说话,然后突然朝郑婷弯弓搭箭,在她开口讨饶前,激弓发矢,一箭射出,裂金碎石。 !!!! 君子动口不动手,你动手前连口都不开的吗? 白雕羽箭射穿了郑婷幂篱的皂纱,与她的脸颊只隔着一尺的距离飞了过去,羽箭过处,她甚至能听到箭矢破空的唬唬声。 因为箭羽强大的惯性,皂纱被撕裂下一大片,幂篱也被带着往后掀飞,剩下的半面黑纱擦着郑婷侧脸向后滑落,郑婷一时就吓傻在了原地。 “娘子!”红笺惊叫了出来,将郑婷抱在自己怀里,而伴随着她的叫声,后头还传来了枯枝草木被撞开地逃窜声。 男孩皱眉道,“让它跑了,真是可惜!”随后看向郑婷,脸上扬了笑道,“听你说话伶牙俐齿的,长得倒还过得去,叫什么名字啊?” 郑婷没听清他说什么,刚刚箭头带风朝自己正面飞来的画面还无法从脑海中挥散出去,那箭要是偏上一些,那她现在就不是站在这里,而是该横躺在地上了。 男孩见她没有回应,有些恶意地笑道,“怎么,胆子这么小?被吓失魂了?” 郑婷这会儿才回过神来,胸腔剧烈起伏着,推开红笺的怀抱,上前几乎是咬牙切齿道,“你差点要了我的命你知道吗?” 男孩收了笑,指着她身后道,“是要了你的命还是救了你的命,你先自己搞清楚!如果不是我刚刚那箭将你身后的老虎吓跑,你现在早就被那畜生扑死了。” 郑婷呆住了,僵硬地回头看去。在她原先放陶盆的地方,果然有野兽匍匐的痕迹,陶盆已经被顶开了,地上的红肉也已经被吃了,只有一旁的雪地里还留着几个大梅花形的脚印,正是老虎的。而一根黑杆白羽的箭正斜插在两只虎爪印的正中,小半截扎进了雪里。 郑婷猜测,可能是自己先前带来的红肉,将老虎引了来。 男孩过去将地上的箭羽拔了出来,带出雪下的红泥,道,“我没骗你吧。” 郑婷这才后知后觉,“这里居然有老虎!” 男孩道,“这有什么好惊奇的,往西南不过六七里就是虎牢关了,你以为虎牢关为什么要叫这个名?” 郑婷道,“为什么?就因为山里有虎?” 男孩嘲笑她道,“西周时穆王曾将诸侯进献的猛虎圈养于此处,才得名虎牢的。虽然西周过去千余年了,但山中仍不乏猛禽凶兽。”说着又问道,“你怎么就和婢子两个人跑来这了,也不带护卫?” “本来是有个护卫的,只是田里有野猪闹事就先去猎杀野猪了。”郑婷道,想到先前男孩射箭也是为了救她,只是那一箭还真是把她吓到了,只草草道,“先前的事情,是我不对,谢你一箭替我驱虎。” 男孩昂首道,“我又不是驱它,我是想射它的,只可惜被它跑了。” 这是又臭屁起来了啊! 郑婷懒得奉承他,径自走到陶盆边上,用先前的树枝继续将陶盆撑起来,将散落的谷豆拢到盆下,又重新在树枝上绑绳子。 男孩在边上看着,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郑婷忙着自己手上的活,头也不回道,“捉乌鸦啊,我来鹊山就是为了捉乌鸦回去的。” 男孩嗤笑道,“你猎乌鸦不用弓箭,用陶盆?做梦呢这是?” 郑婷蹲在地上,闻言仰头看他,实在是被他的语气激地没好气道,“你知道陷阱两个字怎么写吗?” 男孩道,“我只是没见过你这么简陋的陷阱。” 郑婷:“……” 你管她简不简陋!黑猫白猫,能抓老鼠的就是好猫! 不理他,将树干上的绳结系好后,郑婷便又放着绳子躲到了树丛后面,见男孩还在陷阱旁站着,忙过去将人一起扯到了树丛后面蹲下,然后收紧了手上的绳子,专心地盯着陶盆的方向。 男孩又怀疑道,“你这样捉得到乌鹊吗?” 郑婷道,“你别说话,好好看着就行,我先前已经捉到过一次了。” “哦?”男孩道,“那乌鹊现在何处?” 郑婷随手指了指他侍卫手中乌鸦道,“在那呢。” 男孩好笑道,“那分明是我射落的!你倒是会居功。大话谁不会说。” 郑婷实在是想打人了,直接扯了袖子给他看自己左手背的伤道,“那乌鸦是你射的,却也是从我这边跑了的。我手上的伤就它爪子抓的,不信你自己看,它爪子上是不是还有新鲜的血渍。” 细嫩的小手在雪地的掩映下更加白皙,三道血痕却十分醒目,所幸伤口不深,只是破皮而已。 男孩盯着她的手背看着,一起伏在树丛后的皂衣侍从则翻看了乌鹊的爪子道,“鸟左爪上是有血迹。” 郑婷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不放,以为他还是不信,便道,“是不是还要拿它的爪子和我手上的伤对比了之后,你才信啊?” 男孩这才撇过头道,“既然如此,那这乌鸦给你好了。” “我不要。”郑婷道,“既然先前我让它跑了,那它就已经不是我的了。你能射它下来,是凭你自己的本事,那它就该是你的,我不用你来让我。” “你倒是硬气。”男孩赞道。 却听郑婷后头继续说道,“我答应了人,要送一只活的给她,死乌鸦还是算了吧。” 男孩笑道,“你是嫌弃我将它射死了?” 郑婷却道,“不是嫌弃,其实还是要谢你的。” 男孩道,“谢我什么?” 郑婷道,“先前乌鸦伤了我的手,我却没逮住它,还让它跑了。我心里是有气的,谢你替我射它下来,出了这口气。” 男孩道,“你这次谢的倒是比之前那次诚心了许多。” 是吗?她之前谢他一箭驱虎谢的很假吗? 却听男孩道,“对了,先前问你叫什么,你还没回我呢?” 郑婷道,“我姓郑,行三,叫我三娘就好了。你呢?” 男孩道,“姓李,行二,你可以叫我李二哥。” 李二郎?说话这么让人生气,对虎牢关的事情又这么清楚,这里离汜水县也不远…… 难不成他是郑州刺史家的那个李二郎? “你阿耶不会就是李使君吧?”郑婷道,“还有,谁告诉你,你比我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