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时候,红笺将郑婷的总角解开,将长发散了下来,用牛角栉给她细细梳着。 她刚穿来时,头发就到腰下,虽然人也在长高,但还是长不过头发的,现在已经快到双股了。 “这头发是越来越难打理了,好想一刀剪了!”郑婷埋怨道,她还是怀念自己以前的披肩发,虽然生病后期的时候,为了方便打理,她其实剃的板寸。 红笺笑道,“娘子,你的头发又黑又密,别人求都求不来呢。” 郑婷道,“冬天还好,不用每天洗头。夏天的时候光是挤皂角就要半天。哪里好了?” 红笺笑得更欢了,“又不用娘子你自己挤的,有我和玉书呢,怎么就烦上这个了?” 郑婷叹气,也亏得她是生在官宦人家,要是贫女,她还真干得出一剪子剪了头发的事情。 红笺又替她铺好了床铺,本打算在外间给她守夜的,被她命令着回房休息去了。 五娘后天就要去东京了,她不定明天下午就要回荥阳去,红笺要是再守她一夜不休息,明天回荥阳的时候,她可真怕她困的从马上摔下来。 晚上一个人缩在被窝里,红笺知她心意,特地将被褥铺在直棂窗下,仰头还能看到天上的半个月亮,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云多的关系,却是一颗星星都没有。 郑婷也不认床,可晚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想到先前自己扒在墙上看到的人影,心里越发躁动起来。五娘先前的话一直在她脑子里怎么也挥散不去。 “其实想见他也简单。喏,晚上的时候,再爬树翻墙过去就好了。” 要不要去爬个墙啊?她就偷偷看一眼。 想想还是别了吧,万一给人当贼抓了,她的脸算是丢到人家刺史府上了。阿耶与李刺史是同朝为官的,到时候朝集见了面,该多丢脸啊。 还有,这可是安德王的府上,爬人家树已经很没言行了,再翻墙出去……她阿姥知道后会罚她跪祠堂的。 心里纠结的不行,窗外却突然飘起了雪花来。 唉!下雪了! 郑婷从被褥里钻出来,将衣服随意穿在了身上,赤脚跑到窗边,看着窗外空中纷纷扬扬落下来的雪花。 真漂亮啊! 那他会出来看吗?侧头看向西边的墙垣。 他到底是不是那个人呢? 先前她在墙上是看到了两个人,会不会有可能,那个矮萝卜才是李大郎,而青衣男子是他呢? 如果是国公之子的话,做客刺史府,主人家为了表示尊敬,将东院让出来给国公之子住,似乎也说得过去吧? 反正是不是,试试不就知道了! 这么想着,郑婷从边上拿了羯鼓就出了屋子,一时匆忙竟是连鞋都忘了穿。 因为院中飘着雪,她也不好走出廊下,只在屋子最西边的廊角处坐了下来,长发直接披散在了廊板上。 左腿踩在廊沿处,右腿却垂在了外头,从廊上荡了下去,就像之前在括苍的永嘉江上垂钓时,毗沙门坐在船沿上的样子。 将羯鼓放在曲起的膝盖上,伸手在鼓上咚咚敲了两声,却又传来手腕上银铃叮当的响声。 只得将银镯又退了下来,本是想放在廊板上的,可一个念头闪过,却是鬼使神差地将银镯戴在垂下的右脚脚踝上。 咚咚咚,又敲了三声鼓,然后右脚悬空中一点,发出相和的“叮”的一声。 看着院墙边的李树和那夯土墙,郑婷心里想着:早间我爬墙看你,若真是你,晚上你是否会为我爬墙呢? 本是想唱相和歌子衿的,但说实在的,这里的曲子她真的是唱不好,想到五娘先前唱的《今有人》,倒是想起后世时的古风歌曲《山鬼》,便击鼓响铃唱了起来。 原先还担心着唱后世歌曲会失了她的“伯牙”呢,可如果是“皮伯牙”的话,就算这“郑子期”唱咏的再怪异,听到她的声音,也会来爬墙的吧?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 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 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唱到一半时,因为垂在廊外的右脚太冷了,还把羯鼓放到腿上,垂了左脚下去蹭右足,摩擦产热嘛。 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 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 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 留灵修兮憺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予。 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蔓。 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 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兮荫松柏。 君思我兮然疑作。 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狖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可一曲唱完,西边的院墙外却一点声响都没有,甚至连曾经的琵琶相和也没了。 郑婷仰首怔怔地望着墙头看,许久才突然失声笑了起来,抱着羯鼓从廊板上站了起来。 好嘛,果然不是那个人,真是她多想了。 现在好了,别说皮伯牙了,就是李伯牙也被吓得没声了。 慢步踱回屋中,右足落在地上,带出一串银铃脆响。 郑婷想,等回了荥阳之后,要给自己也洗洗眼睛了。 目疾,得治。心病,得医。 怎么就让一个背影,就把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念头都勾起来了呢? ………… 李建成下午的时候正在看关中送来的书信,却听院外咚咚两声鼓鸣,知道是隔壁的女娃又来找他和曲子了,只是他有公事在身,还得给各世家回信,没有时间陪她玩。 羯鼓又咚咚了两声后,似乎知道他忙,倒是没有再响。 李建成直到快到正未时才将事情忙完。处理了大堆的书信后,觉得眼睛有些疲累,便伸手在自己的鼻梁上按压着。 这是他二弟教他的法子,有四个动作,说是能缓解双目的疲劳。其他三个动作他都觉得模样有些不雅,不常做,就是这第二个挤按鼻梁的动作,他到经常做,效果的确不错。 想到二弟去年和今年都得过目疾,阿耶虽然为他在荥阳的大海寺和鄠县的草堂寺祈愿祷告,病都得愈,但铸像还原后不经年,目疾便又发作了。 上个月他与阿耶冬至朝集前,二弟的眼睛又是一片赤红,本想等朝集回来,替他去大海寺再祈福的,但等他回来时二弟的眼睛却好了许多,倒是他先前经常玩耍的那只鹞鹰不见了。问了原因只说是观音说那鹰不好会害人,几天前被他一刀斩了。 自己曾经劝了他那么多次,叫他少养鹰隼都不见用,不想去求了个佛倒是突然看开了,或许自己有空时也该去大海寺看看。 问他可有铸像还原,说是叫人打了金牛,还把阿耶先前得的皇帝赏赐——那段由太府少卿何稠亲自督造仿制的波斯锦,一起供给观音了。 李建成失笑,这个二弟也真是胡来,菩萨怎么会要这些,不过随他去吧,反正连阿耶也拿他没辙的。 又过了须臾,觉得眼睛舒适许多,便自边上取了琵琶来——上午时便没有让文干将它放回去。 走到廊下本是想弹琵琶放松一下,却一时也不知道弹什么好,看了看东墙处,倒是想起了曾经的某个女娃,也是一样的灵心妙智。 贽雁的事他还未曾与阿耶提,不是不想提,只是不知道她是如何想的,如果现在去提,她会不会直接让郑使君一口回绝了。 握琵琶的手一紧,人既然是他已经定下的,她便是不愿意,也跑不了了。 想括苍过来路途遥远,她现在是不是还在来荥阳的路上?还是等年节后再与阿耶说吧。 盘腿坐于廊下,背靠着廊柱,将琵琶横抱于身前。 也不知是何时起,自己居然也喜欢在无人时学她的胡坐了,倒是被他二弟瞧见过几次,还取笑说“大哥何时也如我这般不拘小节了?” 闭上眼睛,嘴角却是挑起个笑,拨了两下弦试了试音,然后流淌出一曲《相和歌子衿》。 二弟的突然回来,倒是打乱了他的琵琶曲。 “你说今上对并州之事还未放下?”李建成皱眉道。 李二郎道,“对,我到都邸时,杨纳言也在,这话是阿耶之后跟我说的。”复又问道,“大哥,你管那王家的事情做什么?汉王是今上的亲兄弟,去年时都被幽静死了,我看今上不像心慈手软的人。” “但是叔玠却是德贤之士。” 李建成道。 “你说是终南山那个?”李二郎道,然后犹豫了下问道,“阿耶年初时,曾为我的目疾去草堂寺立碑还愿,不会是为了去看他吧?” “杨纳言还在都邸吗?”李建成却没有回答他。 李二郎道,“今明两天都在。” 李建成:“好,那我知道了。” 李二郎道,“大哥你不会是想去……谁!” 细小的红豆撒在木制的廊板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有几颗弹起了尺高,直接打在了人的腿上。 李建成回头看去,只看见半个影子从墙上一晃而下,伴随而来的是东墙外一声女童的惊呼声。 声音是如此熟悉,倒是叫他一时失神地往东墙处走了两步。 却听李二郎道,“是赤豆,估计是五娘还生我的气,拿红豆打我呢。大哥你不用担心,她摔不着的。” 所以刚那叫声是杨五娘吗?可他怎么听着不像呢? 李建成想着,然后弯腰自地上捡起了一粒红豆。 赤豆打鬼,也是,如果是她的话,就是再气他,又不会用红豆来打他的。 本是想进屋去换身衣服,墙外却突然传来两响鼓声。 想到刚刚的相和歌只合到一半,对面那女娃不会是生气了吧,正举起琵琶想继续方才的曲子,却传来五娘清丽的歌声。 羯鼓拍的曲子也不再是子衿,而是《今有人》。 李建成想,自己果然是多想了。 倒是也弹琵琶相和,算是之前突然停下曲子的致歉。 一曲完了,李二郎道,“大哥,你琵琶弹得真好。” 李建成道,“五娘唱的也好。”那个女娃的鼓也拍的好。 李二郎却道,“还行吧。” 李建成却是将琵琶给了李二郎,“二弟你替我放下。”自己进屋系了蹀躞带,拿了马鞭出来。 李二郎已经替他安放好了琵琶,见他这样,倒是插着腰笑道,“大哥你果然是要去见阿耶啊。” 李建成道,“家里交给你了。” 李二郎道,“你平日不在,若阿耶出去了,家也一直是我在管的,不用挂心。” “二公子,”一个穿皂衣的少年拎着一食盒进了院子道,“安德王府遣人送来了酪浆,说是给大公子和您的。” “是五娘叫人送来的吧。”李二郎道,从食盒中取了一碗出来,当即饮了一口,道,“果然是五娘送的。嗯,这茶味道喝着比之前的好。” 说着,将另外一碗递给正欲出门的李建成道,“大哥你也来喝喝看!” 李建成本见他喝的喜欢,想说你要是喜欢,两碗都喝了好了,但鼻尖却闻到了一股茶香,下意识便接过了李二郎手中的茶碗,“好,我尝尝。” 一口喝进,如鲠在喉,心情顿时复杂起来。 “是五娘送来的?”李建成再三确认道。 李二郎回道,“是啊。也不知道五娘在江南时怎么得来的这些干茶,也不用烹煮,直接冲泡即可。加了酪浆和蜜糖在里面,味道更好。我这几月常喝的。”说着看向李建成,“大哥你不会是喝不惯吧?” 大哥要是不喜欢,那倒是可惜了,早知道他自己喝就好了。 “不是。”李建成有些心不在焉道,“味道很好。” 所以这就是她说的甜口的奶茶吗?入口香甜,茶香四溢,果然是叫人上瘾啊。 却听李二郎笑道,“大哥你不必勉强的,五娘又不是外人,要是真喝不惯,以后她再让人送来,我替你喝就成了。” 李建成没有多做解释,只道了句,“二弟,那我走了。” 李二郎收了笑道,“大哥此去保重!” 李建成:“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