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农历十月,天气逐渐转凉,却并没有特别寒冷,郑婷只在襦裙外面披了个小袖袍,在院中行走时就不觉得冷。 郑婷发现这里的气候和她后世所处的浙东有很大的不同,她那时的浙江冬夏很长,春天和秋天却极短,似乎前一天还穿着单衣,一场雨后就需要裹棉袄了。 但这里的气候变化却是比较平缓的,虽然年平均气温要高出很多,夏天是真能闷热死人,但春秋两季却过得十分舒服,如今虽说入了冬,但与后世的秋天大抵更相近。 十月中旬起,郑继伯就忙起了年末入计的事情。 隋朝的冬至和元旦都有朝会,但往往并行。各地的州吏到年底时都得入京参与朝会,同时也在这个时候,朝廷会对地方官员进行年度的审核,这便叫入计。 自从郑继伯忙起来后,晚饭也都是在前堂吃的,有时吃了饭还得再挑灯工作上一两个时辰,已经连着十几天没有同郑婷一起下棋谈心了。 到了十一月朔,终于是正点回了后院,并且同郑婷一同吃的晚饭,算起来父女两人已经有近半个月没这样一起了。 “阿耶,年末入计的事情忙好了?”郑婷问道。 “嗯,都忙好了。”郑继伯道,顺便又说,“今年没有水涝,括州各地收成还算不错,征收的粮粟绢匹较往年多出了两层。今日已将这些陆续装了驴车,明日便可运去江都了,到时候再经水路调往东京。” “比往年好就好。”郑婷道。 今年二月的时候,杨家就得了消息,说今上惜官,可能年末时就不能以计考增级了,所以杨氏才求杨纳言举荐她阿耶。结果到了七月初八的时候,上头果然是颁布了这一诏令。所以只要入计是比往年好,不会遭到贬谪就好。至于升迁,就算有上计吏举荐,也不会有进阶增级的事了,已经没有这个威胁了。 这么想想,还是要感谢二广的惜官。 不过一想到杨家提前四五个月就嗅到了这个苗头,消息灵通是真的。 “倒是三娘,你想好今年年节怎么说了吗?”郑继伯放下手中的碗问道,说着又叹了口气,“去年你就没有回去,今年总该回荥阳了吧。” 去年的时候,原主提出想去母家看看,却被郑继伯拒绝了,便赌气着索性连荥阳的老家都没回去,留在括苍过的年。 “自然是要回去的。”郑婷道。 郑继伯点头道,“那好,那我明日便与姜娘子说,停了你今年的姆教。你这两天准备一下,大后日便让雷伯送你回荥阳吧。” “这么早?”郑婷惊道。 郑继伯笑道,“不算早了,路上就得花去二三十天。等到了荥阳已近冬至了。” 也是,这时候路上交通不便,年末时候驿站的马匹又不足,就算是官眷,没有铜符,也是不能在官驿换马的。 如此一来,就算轻装简行,从括苍到荥阳,路上也得费去近一月的时间。 只是…… “阿耶,你不和我们一起回去吗?”郑婷问道。 郑继伯道,“我这边还有些公务要处理,会延上几日。你放心,到时候有官驿的马,或许还能比你们早到荥阳。” “那阿耶到时候路上自己多加小心。”郑婷道,遂又问道,“对了阿耶,杨姨娘那边怎么说?她也是跟我们一起回荥阳吗?” 提到杨氏,郑继伯皱了眉,想了想才道,“你明日去问下她吧,若是她想回弘农去,就由她去,若是不想,便一起去荥阳好了。她伯父如今在汜水县,离荥阳不过十几里路,到时候就算要同她伯父一起回弘农也方便。” 郑婷想,五娘可也在汜水县,到时候有杨姨娘在,她倒也有借口天天往虎牢关跑了。 忙道,“好,那我明日一早便去问她。” 杨氏对郑婷来问自己年节安排倒有些吃惊,前年的时候她想同使君一起回荥阳,可是三娘却一直说不许她去,最后还说,若是她去了,自己便不回荥阳了。那时使君便让自己回弘农过年节。 新嫁妇入门第一年,却被夫家赶回娘家过年节。她如何能独自回去? 幸好当年三兄也因事没有回老家,她是在临海过的年。 第二年使君让州长史代他入计,和三娘在括苍过年,她却是独自回了弘农去。 “姨娘,你同我一起去荥阳吗?”郑婷道。 杨氏却问道,“是你阿耶让你来问我的?他怎么说?” 郑婷只得将郑继伯的原话复述了一遍。 杨氏道,“大后日你同雷伯回去吧。” 郑婷道,“杨姨娘是要回弘农吗?” 杨氏道,“不,我等些日子再去荥阳。” 郑婷心道她是想留下和她阿耶一起走,便劝道,“可是路上就得近一月,我阿耶有驿站的铜符,姨娘你到时候怎么办?” 杨氏却笑了,往边上一伸手,雀舒却是从小柜中取出一个赤金色的铜牌放在了她的手上,杨氏道,“铜符我也有的。” 好吧,她忘了先前杨氏是怎么从天台快马回括苍的了。 “雁行骑术更好些,到时候雁行留下与我一起,雀舒莺鸣你们两个,就跟三娘一起先回去吧。”杨氏道。 雀舒、莺鸣:“诺。” 郑婷:…… 呃,好吧,还给自己增了两条尾巴。 ………… 最后一天的姆教,姜娘子倒是没有讲新的东西,只是将先前讲过的《礼记》又挑重点讲了一遍,再三告诫她回荥阳后要讲礼数,还问她记没记住。 郑婷忙道,“记住了。” 姜娘子却无奈道,“嘴上说记住了,可人却还是坐在胡凳之上!” 郑婷暗自咋舌,大眼睛眨巴眨巴装无辜,引得姜娘子只得一声叹息。 她在这里也生活了这么久了,其实端正坐姿早就学会了,腿也不会像先前那样,只跪上片刻就麻木,但是能坐胡凳的时候还是想坐着偷懒的,毕竟坐了二十几年的凳子椅子,不是说改就能彻底改了的。 下午过了未时,今年的姆教算是结束了,没有期末考,没有奖状,没有结业大会,姜娘子倒是送了她一个双面的拍鼓,两头粗,中间细,有些像空竹。拍的时候,就将中间抵在膝上,在两头拍打即可。 对这件礼物,郑婷是十分喜欢的,忙谢了姜娘子。 等女师走了,红笺便叫来玉书给郑婷整理要带回老家的东西。 因为北方较南方冷,所以当下她穿的襦裙袖袍到了荥阳就不够穿了,红笺便让玉书把複襦和丝绵裙都翻了出来。郑婷想着到时候还要去找五娘玩,一定会骑马射箭,所以叫玉书将她的皮靴和戎服也一同带上。 红笺则给她整理头绳饰物,然后看到小屉中的木匣,犹豫着问道,“娘子,这个带吗?” 郑婷再次看到那个被她藏了八个月的木匣,只道,“你先放着,我再看看吧。” “是,娘子。”红笺便将木匣放在了案台上。 郑婷踱步到梳妆台前,伸手将木匣拿了起来,持在手里半天,也不打开。 想到毗沙门曾说过,等年节时候向阿耶说他们的事情,然后差人送大雁来。如今纳彩的人是一定不会来了。 心里说不出是遗憾还是什么,或许心底深处也有着隐隐的期盼,但情绪却还是低落了下来。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了,虽然每每想起时总还是会有些惆怅,却不会像一开始那样,一想到他就难受的只想哭了。 时间,果然是世界上最好的伤药。 站了片刻,她将木匣放了回去,推上小屉道,“不带了。” ………… 她的东西不多,可也整了有小半车,等到出行的那天,郑婷只带了红笺、玉书,加上雀舒、莺鸣、雷伯和几个护院,一行也有十来个人。 这时候的马车不大,最多只能坐三个人,平时在城里还行,若行远路,多是拿来放置行李的。 郑婷坐着她的不羁,把她新做的十五斤的小弓放在马鞍后面,身上穿着小袖袍小口裤,头上又罩着幂篱,与雷伯一起在队伍的最前面。 今天不是休沐的日子,郑继伯早上还要坐衙,不能送她,父女两在早上吃饭的时候已经做过别,看车马准备的差不多,郑婷刚要问雷伯,是不是可以出发了,院门却打开了,杨氏与雁行走了出来。 “杨姨娘,你怎么来了?”郑婷有些意外。 先前五娘走的时候,也是五娘去东院与杨氏作别,杨氏未曾相送。 杨氏让雁行拿了个布包给了她,只说,“北方天冷,里头是件裘袄,还有我前日才做的……呵,你还是到了官馆自己打开再看吧。”” 郑婷以为是御寒衣物,忙接过道了谢,然后让红笺放进了车里,与杨氏作别后便出了城。 ………… 从括苍出发,过缙云山,第一晚时到了永康,第二晚赶到了乌伤,第三晚则宿在了诸暨,第四天本该是在会稽暂休的,但郑婷想着离杭州也不过百里,当时又刚到午时,就又赶了会儿路,在城门关闭前急急入了钱唐城。 住在官馆里,郑婷觉得自己这接连四日骑马,屁股都要被马鞍震烂了。 红笺给她捶着腿,道,“娘子,不该这么赶路的。虽说早一日到了,但累得不还是自己吗?” 郑婷却笑道,“不提前到,我怎么求雷伯放我一天假呢?” 红笺惊道,“啊?娘子你要在这逗留一天吗?” 郑婷捏了捏她的脸,笑道,“是啊,我想去看看杭州。” 杭州在周以前应该属于“古扬州”,后来先属越后属吴,秦时称钱唐,属会稽郡,王莽新朝时则改为“泉亭县”,之后名字与隶属州郡一直变更着,说起来第一次叫杭州,还是在开皇九年,距离现在不过过了十八年而已。 这种感觉还真是有些神奇,隔着一千四百多年的时差,她从那个读书与工作过的杭州,穿越到了隋朝时候的下中州“杭州”。 先前看吴郡记的时候她就有些意动,如今旧地重游,郑婷更是想去再游一次西湖,再登一次宝石山了。 虽然这个时候还没有苏堤白堤,没有保俶塔和六和塔,甚至连西湖也不叫西湖,而叫明圣湖。 “娘子,可是雷伯那边怎么说啊?”红笺却道。 “这个简单,我明天一早就和他去说,就说我今日赶路累了,要休息一天。”郑婷道,“反正你到时候只管带了钱和我一起逛就好了。”说着却看见玉书正抱了一个布包走进了屋子。 这两天又有些降温,郑婷本想着是不是该把複襦和丝绵裙拿出来穿,可想起杨氏的包裹,想到有裘袄,便让玉书把布包拿了过来。 打开一看,里面除了一件白色的麑裘,居然还有个填充满丝绵的长方形软垫,垫子的四角还有系带。 郑婷问道,“这个,是在马鞍上用的吗?” 红笺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 后来问了雀舒,才知道这是鞍垫,雀舒说,“娘子以前和二娘子在广平王处学骑射,二娘子体弱,受不得了连日马上颠簸,当时便让人做了这个。娘子也用过几次,觉得坐此鞍垫上虽然胯股不痛,但却与马多了隔阂,与练习骑射无益便不用了,但却觉得此物倒是适合远行赶路。” 郑婷想,这个二娘子应该就是五娘的二姑母安义公主了,至于广平王,其实就是安德王,也就是后世的观德王杨雄。 说起来一个王有这么多个名字,都是因为文帝这个鸡糟的人。开皇元年的时候封人家做广平王,后来嫌人朝野声望太好,又夺了人兵权,改封了清漳王,等到了仁寿年间,又觉得清漳这个名号和杨雄声望不符合,又让人拿地图来,选了半天,选出一个安德郡来,也就是现在的安德王了。 至于后世所称的观德王,观王二字是二广又给人家改的,德却是死后的谥号。 雀舒说是广平王时的事情,那应该是开皇九年以前的事,杨氏那时还不到十岁吧,骑射学得也算早了。不过一想到八岁就精于骑射的杨五娘,似乎也不算太早。 郑婷按了按软软的鞍垫,心里十分喜欢,接下去自己总不用再受罪了,这么想来,还得谢谢这个“体弱”的安义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