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贾家是簪缨世族,在朝中有分量的人物独有贾瑚一人,他被削了职务,简直像塌天一般。 连王氏这等没远见的都知道,元春想出人头地,一定缺不了贾瑚这个权倾朝野的大堂哥撑腰,而今也在贾母处揪心:“忠廉王谋逆,又不是瑚哥儿指使的,好好的怎么就革职了呢?” 张夫人也不知情,她还得安抚婆婆:“不管怎么说,瑚儿都是京营节度使,出了这样的事儿他都难辞其咎,再者如今只是革职留用,圣上自有立功折罪的意思。” 贾母稍觉宽心:“想来圣人不好偏宠太过,也要做给外人看的。” 王氏谴责忠廉王:“且不说有没有忠心,可怜甄贵太妃一番苦心将他养大,竟连自己的生日都被算计上了。” 加上凤姐,婆媳三代一齐指着“乱臣贼子”表露了义愤填膺的心情,直把大家主母所能想到的刻薄词汇用尽了才算作罢。 形势尚不明朗,贾母更为关注眼下:“圣驾原定后日下降西山,可有变故不曾?” 张夫人回道:“公主已经带着蓉哥儿媳妇并两府下人过去准备了,咱们明天下午出城不迟。 ” 贾母更加放心:“仔细预备着,不能在这档口有闪失。” 如颜氏所言,甭管心里怎么想,至尊全家还是如约起驾,往西山别院而来。 九月十二日晌午,御林军奉命清道,申牌刚过,帝后銮舆、皇太后凤驾、东宫仪仗比列而出,后面是皇七子、皇八子、小公主的车轿,受邀的王公贵胄、诰封命妇早已提前半个时辰在城门处等候,诸开府皇子皇子妃、诸王王妃、公主驸马、郡主郡马依次列后,蔓延四十余里车马不绝,场面之盛难以细述。 前驾抵达西山时早过傍晚,皇帝遥遥观望,但见烛耀灯火,数千亩山峦皆被光彩。 即至园门,皇帝望着高悬的“西山别苑”匾额微微摇头:“换成‘金华行宫’罢!” 内监立时传旨,皇太后向皇后感叹:“奢侈极矣。” 中宫尚简,闻说亦是摇头:“平山造渠,果真是金堆银砌的园子。” 贾赦、贾政、贾珍、贾瑚、贾琏、贾蓉、贾蔷、贾葵、贾茂率领公主府长史侍卫属官、宁荣郑三处执事并贾茂贾萱下属门人在正门迎接圣驾,颜氏偕贾萱与贾母、张夫人、王氏、尤氏、凤姐、秦氏列于侧门。太后宣谕叫免,颜氏起身近前引路,贾母与张夫人则退到队尾,又有八个壮妇抬了金顶敞轿伺候皇太后,颜氏解释:“皇上与皇太子走陆路到正院,水路稍远,景致却算可眼。” 皇太后便说:“做了一路撵,正该走一走的。” 颜氏答应一声,命轿子随后停用,忠诚王妃咂舌:“早年我们家里有颗夜明珠,我与哥哥抢了好久才要到,也只比她缀在轿上的那四颗大上一圈而已。” 忠雍王妃平声道:“这是专门给母后用的,自要华贵一些。” 转出半里登上龙舟,颜氏正式介绍:“此园六水三地,水中有景十八处,沿河景致三十五处,春夏秋冬四季园圃水陆合计十四处,亭阁楼台总共四十二所,陆上奇观二十一处,因居陆四十九、靠水八十一,又换七七九九园。” 话音刚落,恰巧进了主路,眼前顿时开朗,连走心的皇后都觉瞠目,诸王妃赞叹不已。 皇太后也生起兴致,指画着询问四遭景观,脸色明显自然了许多。 在场的都是人精子,哪里觉察不出三位人上人气氛诡异?一直到刚才,介绍的好像纯粹是接待贵宾的耐心主家,观景的也似因为盛情难却前来应付的客人,直到此刻才露出一些昔日的随意来,与康王妃一处的越城郡主大大松了一口气。 约莫两炷香工夫,一栋极为壮阔的大朱楼映现在众人眼前,颜氏说道:“这是主院主楼,最宜揽景不过,晚宴便摆在此处!” 太后笑了笑:“你这样说来,我竟觉得饿了。” 金曈是户部的主事,入座前打量周遭一番后与下席的金晏咬耳朵:“瞧瞧,这还是偏楼,连房子加摆设起码两三万银子,加上余下五座对楼侧楼偏楼——好家伙!咱们那点儿安家银子只够建这个主院的。” 金昍也跟金阳磨牙:“二哥,论起大青朝的女人来,我头一个佩服的便是公主姐姐,你说本来都好好的,她出这个昏招做什么?” 金阳摇摇头:“且看着,这事儿还没完!” 琴音缭绕、美酒入味,果真是享不尽的人间盛景。皇帝但觉轻泰,因问陪侍的贾瑚:“方才一路走来,诸般景致为何都无正经名目?” 贾瑚早得嘱咐,躬身回道:“圣驾未降,不敢擅拟,方才所奏,皆是图纸的俗称。” 皇帝笑了笑:“这是大青第一才子和第一才女的园子,朕岂能去做贻笑方家的事儿?” 贾瑚告罪:“臣不敢!” “如此盛景没有题词,朕料着必有旁的缘故在里头。”皇帝净着手说,“再领朕各处瞧瞧。” 太后瞧见侧楼动静便问颜氏:“我们往哪里去?” 颜氏站起身:“若仍走水路,过了对岸便是寺宇庵庙;陆路往北,还需多走一程经桥渡河,轿子都已备齐了,您看——” 太后点点头:“那就多逛一逛吧。” 道路虽有高低,总体还算平坦。除颜氏扶着头撵步行,诸王妃诰命都告罪上了小轿,两下有许多粗使婆子挑油添盏,一行人过楼步阁、依水缘山,眺览徘徊,但见处处铺陈华贵、桩桩点缀新奇。众人眼界大开,皇后亦加夸赞:“不过年余光景,竟可构筑这等园林。” 众人都想:这要是加倍工夫整一整,可不会比皇家的“三海西苑”逊色,哪怕你是比于皇太子的封国公主,多少还是有点儿——违制吧? 像忠雍王妃这等通透的还要多一层考虑:难道真是久沐皇恩无分寸?若是没有忠廉王的事儿,就算又建了一座紫禁城呢,宫里主子至多一笑置之,在眼下的关口摆阔——哪怕游玩的高兴也会在事后起到相反的效果。 忠顺王妃瞧着院墙问道:“这是东北角了?” 颜氏“嗯”一声:“猫狗房外面接着围场,再隔一段是附近几个村庄的集市。” 忠诚王妃感叹:“有这样一个园子,便是永不出门也够自自在在过上半辈子了。” 颜氏回头微笑:“舅妈说的不错,并非是我自吹,这称得上是个囊括南北东西的园子。” 直到北际走上闸桥,清扬古朴的钟声渐次传来,颜氏便道:“皇舅已到了肃远佛寺!” 打寺前经过,众人纳罕进香的去处,颜氏领头兜转一林一桥,穿洞过山后竟来到一座庵堂之前,尼众都在门前恭候,颜氏介绍:“此为‘无静庵’,别看与方才的佛寺距离不远,中间的隧洞一关,要饶行半日方能过去。” 太子妃赞道:“果然巧妙!” 皇后又问:“此园依山不就山、逆水不改水,浑似天成、不媚不俗,难道是你的手笔?” 颜氏摇摇头:“我并没有这份心胸,原是请了设计大家山子野先生构画,此老有些癖性,虽被百般请了来,也是提了好些条款的。” “哦?”太后奇道,“既称山野之人,还敢跟你还价?” “却不是还价。”颜氏回道,“早先觉得八十万两银子是大数目,请了山子野先生画图纸,看着又不满意,先生便说,他要尽了意的画出来,恐我舍不得花钱,也是一时赌气的意思,我就叫他尽情发挥,多少银子都舍得,后来看着过于豪阔奢靡,还是有了悔意的,先生又道,若是单单不中意规划,他再不吃这行的饭,但怕耗用银两,回头就烧了图纸!我也不好背着良心说看不中,又不能失信,索性咬牙认了,这才有了今日!” “果然是有些脾气的世外高人!”皇后又问,“如此说来都是依着山子野的意思建成的?耗用人力也不少罢?” “山子野先生揽总,又从江南请了八个帮携的园林行家,用工的泥瓦匠多是京畿一带的本地人,十六班人在八处一齐动手,除了天时太差,昼夜不歇,如此以来,年余的光阴便有了三年的成效。”颜氏补充,“虽是一年前大破水土,这里却早早是我的陪嫁别院,多年营建下来,规制也有半个侯府的大小,山子野先生又用心,即至今日,框架便已大成,想要更加精致,再花三五水磨年工夫雕琢也未必能毫厘不错——这也是先生的高明之处了!” “求全太过了。”皇后摇头感慨,“只维持修理的一项开销,也不是小数目。” 奉着两宫进庵礼佛后,太后便说:“时辰还早,先歇一歇罢!” “是”颜氏吩咐尼主,“后殿伺候!” 皇后问着时辰说:“早先听你讲有助兴的舞乐,离这儿还远?” 颜氏回道:“正要请两宫示下,往戏楼观赏还是让他们在水路伺候?” 皇太后想了一想说:“这个时辰,于池上赏月观灯都是极佳的。” 颜氏又问:“除了昆腔班子和舞姬,还有乐器十二班,您是单听呢还是有意赏看?” 太后即道:“不是有杂耍的小戏吗?让她们祝个兴!” 颜氏着随侍传话:“请圣驾走水路,让舞船、乐船远远伺候着,小戏往东南角院候着。” 过不一时,江中果然舞乐齐奏,皇子王爷大为感慨:“此非神仙居处而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