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月是从家里被“抢”出来的。 那天她正被嬷嬷带着在做针线,嬷嬷常常打些络子绣些荷包,等着每旬往府里送用度的人来了,便能设法递出去卖掉,换些时兴玩意儿、新鲜吃食进来。曦月从三岁上便也跟着学针线,如今已经能绣简单的花样了,自己用来戴着,也是好的。 她的屋子不透风,每到夏天就热的慌,嬷嬷便寻了院子墙根下一处阴凉有树荫的地方,带着曦月坐在那儿,比屋子里强些。那树却不是栽在院子里的,她以前偷偷爬上屋顶往外看了,院子外面有好大一个花园,里面有比屋子还高的石榴树,开了一树的红花,还隐约能看见被肆意横生的枝条遮蔽住的凉亭和回廊,在浓郁的绿色间透出汉白玉的光泽来。 这树荫便也是花园里一棵越过了墙头的大树落下的,曦月每日坐在这树荫下,便只想着要出院门去看看这个花园,她偷偷捡了好多大树的叶子压在书里,这些叶子都带着外面的味道。 曦月趁着嬷嬷有些瞌睡了,便撂了针线在院子里四处跑动起来,这院子每个角落她都熟得很,除了阿玛的书房,这院子里其他的地方都是可以去的,阿玛那日又喝醉在书房睡着了。嬷嬷说,阿玛把用度里一半的肉食都跟人换了酒喝,曦月倒觉得没什么,反正也都是一天三顿,吃什么都差不多。可嬷嬷总抱怨,说吃食本来就寡淡,又少了不少油水,大热天的干不动活了。 院子里的几个下人们凑在一起聊天的时候常常聊起这府里以前的光景,见到曦月来,便都会噤声散了,还说,“没得让孩子伤心的。” 可曦月知道,阿玛喝醉的时候告诉过她,在她还没出生、额娘还在的那几年,不光是这个小院子,后面那个花园也是她们家的,那时候额娘一个人就能住比这大一倍的院子。 那院子后有一口湖,夏天的时候荷花铺满了水面,阿玛及冠时,来府上拜寿的马车把整条街都堵得水泄不通,有人给他送的寿礼是一对浑身雪白的仙鹤,人站在院里的楼阁上看湖光山色,这对仙鹤从荷叶上并肩振翅飞出来,就像在仙境里一般。 曦月问过阿玛,“那这对仙鹤现在在哪儿呢?”阿玛没有说话,只是抱着酒坛子睡了过去。 她没有见过仙鹤,没有看过街,没有看过院子里那一口长满荷花的湖,只是想阿玛说那荷花是仙境一般,那就是是极美的,比她捡到过的椭圆形的、长条的、带锯齿的树叶,都要美丽许多。 曦月正在玩耍,从有树荫的院后墙,到红漆剥落的木门边,这儿都是她的地盘,再远是不能够的。这院子外有带刀的侍卫看守着,不管谁要出去都会被闪着寒光的长刀挡回来,她试着从墙根下的狗洞爬出去过,才刚探出头就被嬷嬷拽了回去,只瞥到外面的蓝天一角,还挨了一顿好打。 阿玛也试着出去过,他有时喝醉了酒会打开门冲着外面大吼,每回都要和那群拿着长刀的人打成一团,最后被刀尖抵住脖子躺在地上,浑身都是伤,好几日都动不了。每到他们打起来的时候,嬷嬷都会把她带到屋里捂上眼睛,让她别看也别听。 可忽然院子里就进了一队穿着深蓝色衣服的男人,把不大的院子占得满满当当,嬷嬷被惊醒了,刚要上前问话,就被人一脚踹回了墙角,领头的男人是个山羊嗓子,说是“要带走这位格格”。阿玛从书房里挣扎着出来要拦,被人拿长刀架在了脖子上,刀面被太阳一照,白色的光晃得人眼疼。 曦月的细胳臂被那个山羊嗓拽得生疼,她听到阿玛在大声怒骂,声音震得曦月的耳朵都疼了。 “他都坐上那个位置了,整个天下都是他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就是死,都不会让你们带走她!” 曦月不知道他们把阿玛怎么样了,山羊嗓拿了龙须糖来给她吃,满满当当一盒子,平时过年的时候嬷嬷才给她一两块,她看着阿玛被几个侍卫架着拖回了书房,没敢伸手去拿。几个下人抖抖索索地上来,拿了新衣给她换上,山羊嗓把她往一乘小小的马车里一塞,便带到了这深不可测的皇宫里。 如今她在这宫里也住了几日了,不知道阿玛是不是真的死了,他常常喊着要寻死,若是如今真的死了,不知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呢。 曦月想到这里,便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素梅到次间来给曦月送东西时,看到的便是小人儿撑着下巴坐在桌前叹气的光景,小小的一张脸生得粉雕玉琢,眼角一颗泪痣更是衬得眉眼出挑,从稚气间隐隐看出些日后的风情来,现下曦月却是眉头都紧紧皱在了一起,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这屋里闷热难耐,也不知是不是把孩子热着了,素梅一看窗下盘子里融得几乎看不见的冰块,便知道内务府那群最是的人精必然是克扣了曦月的用度,少给了冰,又见曦月身上穿的还是那日进宫时穿的桃红响云纱裙,想起太后娘娘方才的话,又是一阵心酸。 恰好曦月的宫女领了膳来,看见素梅来了,便笑着招呼一声:“素梅姐姐。” 曦月这才回过神来,从凳子上跳下来,上前几步拉住素梅的手,笑吟吟地问道:“素梅姑姑今日怎么有空过来了?” 素梅把手里几匹纱往小几上摆了,笑着招呼道:“格格过来看看,太后娘娘叫奴婢给您挑几匹做新夏衣的料子,您看看还合意吗?” 曦月果真上前认真看了看,又伸手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摸了摸,收回手掩了嘴惊呼道:“好轻薄的料子!”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 一旁的小宫女红蕊抿着嘴笑出了声,素梅瞪她一眼,又低头对曦月道:“那改日奴婢便替格格叫了织造局的人来量尺寸。” 曦月连声地道了谢,又低了头仔细地看那纱上滚着的暗纹,素梅本是要出门去了,转身又回身往桌前看了一看桌上的膳食。 一碟子莲藕炒肉片,一看就知道是膳房里学徒的手艺,莲藕片切得厚薄不均,肉片大都是些油腻不适口的肥肉,一碟子水晶肴肉,衬盘的白萝卜丝儿切了好些码着,肉横七竖八地只摆了四五片摊在碟子里,还有一碟子素炒白萝卜丝儿,且不说这刀工惨不忍睹了,就说这一顿饭,哪有给一个格格吃两道萝卜丝儿的!这也太糊弄人了! 主食是小米粥,并一叠蒸好的奶饽饽,小米粥到还好,可那奶饽饽却是根本就没蒸透,摆在桌上热气儿都没了,只怕是里头都还没熟。 素梅沉了脸,训那摆膳的宫女:“香雪,这是怎么回事?” 香雪低头应了:“姐姐,这可怪不得我,我不过是个领膳的,如何做得了主。” 曦月看够了那几匹纱,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到桌边来,自顾自地端了碗粥坐在凳子上吃了起来,小猫似的把那几块肴肉夹到碗里小口小口咬了,吃得一脸满足。 素梅没说话,只看到香雪对她摇了摇头,轻声道:“这几日便都是这样的,格格还吃得欢喜,第一日还想着要把饽饽留下来第二顿吃,亏得我劝住了说每顿都有,都不知道她往日在宫外过的是什么日子。” 素梅又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也别太上心了,横竖是……侍候不长久的。这几年尽心便是。” 香雪拽了她的袖子从手腕上褪下个手镯塞给她,红着眼圈低声道:“好姐姐,好歹等太后她老人家顺心的时候提一句,再这样下去,只怕……我们这位饭都吃不饱了。” 素梅又看了认真吃着饭的曦月一眼,没再发话。 她是打心眼里心疼这孩子,虽说是生在了天家,却没赶上个好时候,一点福都没享过,打一生下来过的就是被关着的日子,只怕连外头的天都没看到过。如今接进了宫里来当格格,也不过是管着她吃喝不愁,当一只猫儿狗儿养着,要说比起正经格格的光景,还不知道差到那里去了。 别说正经格格了,她们这些大宫女吃的穿的约莫都比她强上好些。 可这偏生又是个出身低的格格,若是个阿哥,便是出身再卑贱,宫里奴才也不敢太过怠慢了,虽是嘴上不说,可风水轮流转,说不好万一人家哪天就发迹了呢?可格格……唉,本来就是接进来预备着要嫁出去的,总不能指着她未来大草原上的额驸会回来给她撑腰吧…… 这宫里人心都弯弯绕绕,帮了是情分,不帮是本分,上回兰草说了她几句,隔天伺候太后娘娘用点心的差事便落到了旁人的手里,这寿康宫正殿的琉璃门啊,多少人精削尖了脑袋想往里面钻呢。 素梅咬了咬牙,没再多问,转身出了次间,心里再是心疼,也只得明面上忍着,这宫里最不缺的,就是善心。她们暗地里能帮就帮一把,可只要太后娘娘没发话,她这个做奴才的便不能去多嘴问,只装得看不见才好。 心里却又想起刚才内务府呈了新的料子来,太后娘娘吩咐的那句话来。 “也随意挑出来两匹送去那边叫她裁件新衣裳穿,从那宫外带进来的东西,哀家看着总是不大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