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盛夏,肃穆的红色宫墙间只有几丝凝滞的风在流动,宫道上有三四个穿着深绿色宫装的年长宫人正簇拥着一个身量刚及成人腰高的小姑娘疾步走着,时值午后,地面上蒸腾起扑人的暑气,直逼得人头昏脑胀。 “这位姑姑,我实在是走不动了,求您走慢点儿可好?”曦月从袖子里掏出手绢小心地印了印额头上的汗水,恳求地拉了拉旁边梳着两把头的宫女的袖子。 她今日穿的是一身桃红色镶全彩绣蝴蝶阔边裙,虽说是从未穿过的簇新衣衫,可料子用的却是南来的响云纱,看着颜色鲜亮,走起来衣料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穿着却是闷汗不透气,身上一出汗,衣料便紧紧地贴在皮肤上,又湿又痒,还不如身边宫女的一身单纱料子来得轻便。 那宫女低头看了看脸色泛白喘着粗气的曦月,犹豫着开了口,叫住领头的宫女,“兰草……” 被唤做兰草的宫女微微侧过了头,脚步却是没有停下,只淡淡答道:“格格若是累了,停下来歇歇倒也无妨,我们自是以格格为重的。可从东角门到寿康宫也不过一刻钟的脚程,太后娘娘可还在等着您呢,若是……” 兰草把话头停在了这里,曦月虽还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却也能听出来其中的意思,眼神黯了一黯,却又很快地抬起头来,更把脚步加快了几分,布满汗水的小脸上生生挤出几分笑意来,应道:“多谢姑姑指点,还请姑姑带我快些过去吧。” 方才被她扯了袖子的宫女心有不忍,趁着兰草回头,便悄悄伸了手过去一只手牵着曦月,手上使了几分力气,好歹是让她走的轻松了些。 红墙后面隐约能看见些飞檐翘角的屋顶,黄琉璃瓦在夏日的阳光下反射出耀眼的光线,像是镀了一层金粉,彰显着皇家的威严,曦月却无心去四处打量这些,只觉得自己脚底疼的厉害,头上一阵阵地胀痛,好不容易眼前开阔了起来,终于是到了一处宫殿所在。 兰草领着她进了宫门,映入眼帘的便是挂着一块黑底匾额的正殿,匾额上书“慈寿安康”四个金色大字,被阳光照得发光,屋角檐下零散地站着几个做活的宫女太监,一个个都被热得打焉儿,见兰草进了院子,猛地一下又站直了脊背,扶扫帚的扶扫帚,浇花木的浇花木。 偌大一个三进的大院子,眼前所见便有十来个宫人了,可却没有一点声音,静得让人心慌,曦月绞了绞手里汗湿的帕子,没再敢抬头。 兰草眼角一扫,却没分心去管这些躲懒的宫人,只转身吩咐道:“素梅,你带格格去东配殿耳房先歇着罢,素桃,你跟我去前头回话。” 曦月热得眼前发晕,只听得那凶巴巴的姑姑似乎是带着人走了,然后又被人牵起了手,迷迷糊糊地进了一间屋子,被人带到一张椅子上坐下。她人还不够高,坐在这种高椅上双脚都悬着空,眼下又实在晕得慌,脑袋一点一点地便要睡过去,眼见着滑到了椅子边缘,还好被素梅一伸手给从背后扶住了。 素梅便是刚才那好心牵着她的宫女,生着一张和善的鹅蛋脸,此刻倒了茶来给她喝,小心地吹凉了些才递到她手里,曦月却没有力气去接。 素梅探到曦月背后衣衫湿透,又见她这幅脸色苍白恹恹的样子,便知道是这小孩儿一路从宫外奔波过来中了暑,急得皱了眉,劝道:“格格好歹就着我的手先喝些,这茶里加了杭菊瓣和甘草,最是解暑止渴,喝了便没那么难受了。” 又替她解开了外衫最上边的一颗扣子,一只手替她扇着风。曦月靠在椅背上喝了茶,这才缓了过来,头没那么晕了,眼前的视线又渐渐清晰起来。 素梅见她好些了,便让她坐着,自己去了外面叫了个小宫女过来,吩咐道:“柳儿,你去后头找小桂子要些冰来,再要些西瓜冰碗子,虽说这天热大家都身上懒怠些,可也不至于看着主子过来了也不动一下,还等着我来吩咐,越发是没规矩了。” 曦月看素梅吩咐人,便知道她是个能说得上话的掌事大宫女了,又想起她方才种种善意,心下宽慰了些,只道这宫中还是有些好人,并不像在家时听阿玛说的那样草木皆兵,紧紧揪着帕子的手也不自觉松了松。 不多时,素梅便要到了一块半尺宽的冰块摆进屋里来,又有小宫女端了冰碗子并几样瓜果上来,屋里顿时凉爽了许多,曦月舀着冰碗子里的西瓜一块块咬了,两腮甜丝丝的,从头顶到脚底都舒爽极了。 素梅却是皱了眉头把柳儿拉到一旁问了:“怎么才给了这么些?这可是要给格格用的,你是不是和小桂子说岔了。” 柳儿低头答了:“姑姑,我可是照着你吩咐的说的,是小桂子说那边吩咐了,不让多给,这还是他看你的面子才匀出这些来的,你就别为难我了。” 素梅回头看了一眼坐在椅子上晃荡着脚吃得香甜的曦月,眼里又落了几分不忍心,拉了柳儿到门外低声训斥:“那也不能叫他拿我们奴才吃的东西来糊弄主子,虽说太后娘娘是不看重,可小桂子这个不长眼的现在就欺负到格格头上来了,以后还怎么得了!” “主子自当按主子的规矩伺候,若是谁忤逆了太后的旨意,我定不轻饶她!”兰草一边说着话,一边从廊下走了过来,旁边跟了一个小宫女在一边给她撑着伞。 柳儿立刻敛了声,低了头叫了声:“兰姑姑。” 兰草瞥了素梅一眼,道:“你如今管得越发宽了,叫冰的事情都不往前头传一声就叫,改天你最好再往自己房里放个冰山,那可更凉快了。” 素梅心有不忿,却又无法与兰草争辩,只得恨恨捏了帕子,开门进了屋。 曦月听到外面的动静,早就放了碗从椅子上跳了下来,乖乖地站在了桌边,额头刚刚齐着桌沿高,一双杏眼带着些柔柔的笑意看着兰草。 兰草垂了垂眼帘,道:“格格歇好了,跟我去见太后娘娘罢。” 曦月诺诺地点了头,拢了拢鬓角跟在兰草身后出了门。走到檐下又猛地转身小跑回来,扯了素梅的袖子抬起小脸认真道:“多谢姑姑照料。” 素梅一愣,待看着兰草带着曦月出了东配殿,才苦笑道:“可怜了这么个小小的人儿,真是生错了地方……” - 曦月跪在寿康宫寝殿里,眼神忍不住地去瞟窗下摆着的冰山,这冰山好大一个,怕是她伸开两只手来都抱不住的,被工匠用刀雕刻成了像真的山一般,上面还点缀着晶莹剔透的树木花草、亭台楼阁,真是精巧极了。 如今进了七月天,这寝殿里却还凉丝丝的,想必便是这冰山的功劳了。曦月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冰山,往年在家时,冰总是少得可怜,只有阿玛的屋子里可以有几块,可她却不觉得家里有宫里这么热。 正想得出神,突然听见有人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说话的便是太后了,曦月微微抬头,眼神却仍然只盯着自己的膝前:“回太后娘娘的话,我叫曦月,今年六月满的七岁。” 太后眼角挑了挑,问道:“曦月?可是晨曦的曦,日月的月?是你阿玛给你取的名字?” 曦月点头回道:“是。” “‘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他倒是打得好机锋。”太后端过一旁的六安瓜片喝了一口,半晌才道,“行了,起来吧,不用这么怕哀家,皇上把你送到哀家这里,哀家自当是不会亏待你的。” 曦月知道,这个“他”说的,必定就是阿玛了。 她撑着膝盖站了起来,这才发现自己跪得腿都发麻了,一旁的素桃赶忙上来搀了,曦月小声道了句,“谢谢姑姑。” 太后转头吩咐在一旁打扇子的兰草:“按例拨几个奴才,把东配殿次间收拾出来。” 曦月忙又跪下来谢恩,跪了半晌,没再听到动静,大着胆子抬头一看,这才发现那位太后娘娘已经走了。 也算是和阿玛说的整个宫里第二可怕的太后娘娘打完交道了,可惜她都没敢抬头看看,啧啧,可惜。 这是曦月长到这么大头一次出门,过去七年她都生活在京城南边的一处府邸的小小院落里,和她打交道的人来来去去都只有那么些。 曦月以前趁着照看她的嬷嬷不注意,一个人偷偷溜到了院子外面,立刻就被人提溜了回来,手心被竹板抽得肿起了老高。 阿玛告诉过她,这院子外面的世界遍地都是陷阱,稍稍行错一步路便要被人陷于不义的,这外面的世界里有个最可怕的所在,那便是紫禁城,里面住着的人都生着黑色的心肝,说出来的话都不能信,若是信了,便被会欺负得苦不堪言。 阿玛还说,紫禁城里头一号可怕的人物就是皇上,第二可怕的就是太后,若是碰上这两个人,能把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下。 曦月忍不住身上打了个冷战,低头看看自己纤细的手脚,还好还好,都还在这儿。若是要把她带到这儿吃掉,也该等她长大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