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紫苏用一天的时间搞定了老张医生,下班时,她留下来加班、写病历。老张医生已经非常喜欢这小医生了,他对新入门的女弟子的态度是三级跳——从“走你”到怀疑、还行、不错,现在是很不错。 人不可貌相,“花瓶”更不可以,虽然裴紫苏的身高是“女中骆驼”,但更是内核强劲的新入职医生。 裴紫苏催老张医生下班,她已经开始直呼老师的外号了:“夫子,您怎么还不走?” “我等人。”张夫子说。 他不忙,就想开开玩笑:“小裴医生啊,家里人为什么给你起个‘紫苏’的名字,是味中草药名嘛,做女孩子的名字太随便了。紫苏,《本草纲目》曰:解肌发表散风寒,行气宽中解毒——啊呀!还能安胎!” 张夫子后面这一声是特别指出的。 这也是个坏老头!裴紫苏叹气。 她整理着病历夹:“中药的名儿多了,熊胆、龟板、黑芝麻,没用这些给我起名就万幸了,‘紫苏’就‘紫苏’吧。” “你倒是好说话。” “我倒是特想不好说话,起名的时候谁征求我的意见了?” 门口有脚步声传来,张夫子看见来人忙站起身去迎:“余晟!快请进!” 裴紫苏一怔,微偏头、扫眼身后,顿时一阵头晕——真是那个男人:来医院时变态似的跟了她一路,在病房他慢条斯理的训了江晓城,还挺仗义的帮她解围。因为太过英俊、又一身的倦色,裴紫苏对他印象极深。 现在他是她的同事,资历必定在她之上。按规矩,今生今世在这家医院里,裴紫苏见面都要喊他一声“余老师”…… 真是、一言难尽! 裴紫苏缩了脖子装死,埋头写病历。 余晟也认出她了,但不说破——这是早上那个坏脾气的女孩。 张夫子挺随意的把新同事介绍给余晟:“小裴医生,这是余晟博士,刚从美国进修回来。余晟,这是我们科今年招考来的新毕业生,裴紫苏。” 两人互相看一眼、笑一下,算是认识了。 余晟回国之前就答应张夫子,上班第一天来帮他看一个想要肝移植病人的资料。张夫子把一套病历、片子和评估报告递给余晟。 余晟认真的翻看了很久,说:“报告做得很精准,病人的身体条件确实不适宜做移植。” 张夫子不甘心,余晟就和他一起讨论。余晟的声音沉、暖、不疾不徐,理论和经验都很扎实。裴紫苏不由得看过去,他比清晨时还疲倦些,但很有耐心、比张夫子这样的老中医都有耐心。而说服一位医生要比说服病人困难太多了,相当于一场鸡蛋里挑骨头般的论文答辩。 余晟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已经是濒危阶段了,现在做移植就是人财两空。” 张夫子彻底沉默了,这话他也常对病人说,知道有多慎重。 太静寂了,医办室里气氛挺压抑。 余晟阖上资料,问张医生:“这病人是您的朋友?” 张夫子叹:“是,我也是有些不理智了。” 余晟理解:“伤在谁身上、谁才知道有多痛,您是关心则乱。” 他发现裴紫苏在听他们说话,静静的眸子停在一片虚空里,像是想起了一些事情。余晟暗自摇头——这些生涩的毕业生,还不知道什么是无能为力。 走廊里忽然传来张皇的喊声:“医生!医生!快,快!” 裴紫苏几乎是瞬间跳起来,跑出去的——像是光一晃、人就消失了似的。这倒把老张医生和余晟吓了一跳。张夫子也赶忙往病房走去——这是十七床的病人妻子的声音,十七床可是告了病危的重点病号。 病房里,十七床的病人全身痉挛,牙关紧咬,表情煞是狰狞。 裴紫苏已经在做心肺复苏了。张夫子赶到床前看了看,吩咐着:“准备气管切开。” 护士跑去准备手术包,走廊里一阵纷乱的响动。张夫子忙着做气管切开的准备工作。 病人的妻子被这阵势吓到,陡然大哭起来。 这种环境下医生没法抢救,就算能操作、这位家属也得哭晕过去,医生还得分神抢救她。 裴紫苏感觉身边多了个人,她命令着:“你把病人家属带出去!” 她双手叠压在病人胸口,撑直手臂一下一下快速地按压。号啕的哭喊声里病人的脸越揪越紧。裴紫苏盯着这张挣扎的脸,心里发狠地念着:醒过来、醒过来、醒过来…… 被裴紫苏“命令”的是余晟,他在病房门口看到这女孩突如其来的果断和气势,陡然间变了个人。余晟把崩溃的病人妻子领出病房,不让她干扰抢救。 张夫子和护士很快又进了病房,裴紫苏被替了出来。她脸上一层薄汗,手臂酸软地耷拉着,去护士站洗手。 护士站对面的椅上坐着两个人,裴紫苏诧异的发现其中一位是余晟,他轻声的说着话、一边用笔在纸上写着什么。他旁边的是十七床的妻子,安静的听着、看着,已经被余晟安抚住了。 余晟看见裴紫苏,对她笑笑,目光在她的衣服上停了一下。 裴紫苏疑惑的去洗手,不禁又回头看,对余晟手里的纸超级好奇:这外科佬写什么呢?心灵鸡汤?帮十七床联系了其他医生、医院?或者再有想象力一点,他写了一段——《心经》? 再一回头,余晟居然向她走来了,裴紫苏被逮住了似的一阵心慌。 余晟叠着手里的纸,要丢进垃圾桶。 裴紫苏忙问:“我能看看吗?” 余晟没在意,就给了她。 是几幅解剖图,线条极简、解剖层次精确,清晰的勾勒出气管切开术的过程。一边的小字标识着:甲状腺峡部、食管、切口……画得太漂亮了,堪比教科书。原来余晟给病人家属上了一堂气管切开的科普课。 裴紫苏把那张还给余晟,余晟攥了丢进垃圾桶。裴紫苏看着垃圾桶,有种捡回来的冲动。 余晟是来问裴紫苏的:“病人有传染病吗?” “有,丙肝。” “去换套衣服吧。” “呃?”裴紫苏愣怔,顺着余晟的目光低头,才看到身上溅了病人的分泌物。奈何她今天是提前报到,还没领到自己的白大褂,病人的分泌物就溅在了半袖衫、裤子上。 “你们科没有淋浴,我带你去手术室,那里可以洗澡。”余晟说。 “不必了。”裴紫苏发愁的是没有可换的衣服。 “手术室里有洗手衣,你可以穿着回家。”余晟说。 裴紫苏挺意外的,这男人太细心,也太周到了,很容易让人觉得他别有用心。 余晟有极淡的笑意。 裴紫苏猜他对全世界都是这样笑着,因为他教训江晓城时也是这样的笑着——大概是职业病的一种吧,是冷淡的另一种表达方式? 裴紫苏学着他的样子,也笑了笑:“谢谢。” 对于余晟来说这是一个电话就能解决的小忙,但他是回国第一天,也要去看看手术室的同事,就同裴紫苏一起过去了。 手术室这种“超级无菌、任何人都免进”的地儿,裴紫苏不敢乱摸乱碰,乖乖坐在门口的凳子上换拖鞋。 “你穿几码的鞋?”问话从头顶传来。 裴紫苏抬头,见余晟盯着她的脚。她低头,看见自己的脚后跟比拖鞋长了一截…… 余晟又找了双43码的男士拖鞋,放到她脚边:“穿这双。” 裴紫苏脸发烧,看见自己的脚趾头都红了。 余晟给她找来一身绿色洗手衣,裴紫苏接过一看,尺码的“L”前面一串的“X”,最大码…… 裴紫苏脸憋得通红。 余晟指点了淋浴的方向,就去和手术室的同事叙旧了。 裴紫苏火速去冲洗,换上干净衣服出来。远远的走廊尽头有个男人的侧影,略松散地站着,单调的室内光照得人有重影,轮廓模糊。是余晟,他看上去很累。 余晟察觉到裴紫苏出来了,扭头看,怔住了: 小V领服帖着清丽的锁骨,上衣掖在长裤里,扎出一把细长的腰身;裤子短肥不合身,露出纤细的脚踝,迈步间小幅的摆着,显得一双腿玲珑修长。待裴紫苏撩起湿漉水亮的短发,便露出了细瓷般的颈项、脸庞,和一双雾蒙蒙的黑瞳。暗绿色的洗手衣,色泽暗沉的布料,忽然就露出了一抹媚色,雾气昭昭地弥漫着沐浴液的香味。 裴紫苏见余晟眼光异样,以为自己闹了笑话,低头检查衣服:“是不是穿得不对?” 余晟说:“你挺适合洗手衣。” “第一次穿。”裴紫苏挺新鲜,低头摸着衣服看。 余晟忽然来了恶趣味:“曾经有一位医生在做手术时裤子忽然就掉地上了。” 裴紫苏脸色变了变。 余晟自顾自的走了。裴紫苏忙跟上他,暗地里手忙脚乱的把裤子上的腰带多打了三四个死结。 余晟又去要了件白大褂给她披上。 裴紫苏不寒而栗:“你让我穿着白大褂满世界跑?大半夜的,还湿着头发!” 余晟这回是真笑了:“凑合吧,你穿着手术室的洗手衣满世界跑才更惊悚。洗手衣不许外借,领用都要签字,你要是被抓住了,手术室的人就倒霉了。” 裴紫苏明白该怎么做了:“那我穿着白衣,快点儿跑!” 余晟提醒:“现在的人都不‘怕’鬼了,对鬼都是‘驱打’——你保重。” 裴紫苏斜眼瞅着余晟,很恼火。 余晟没忍住,笑了,挺帅的。 有借,当然有还。余晟说:“你明天把衣服放到办公室,我去拿。今晚手术室的护士倒夜班不好找,这衣服还给别人反而容易丢。” 两人一同走出外科楼的台阶,夜色浓稠,裴紫苏跟余晟道谢、告别。 盛夏的晚间,三十多摄氏度,光是这数字就让人想脱衣服。 裴紫苏短袖塞在长裤里,外面罩着白大褂,热腾腾的蒸了一身汗。 这是被海归男博士设计出来的造型,真是够“潮”! 这可是她上班的第一天,要不要这么记忆深刻? 裴紫苏回头看医院的大楼,发现余晟还站在楼前面。他仰望着外科楼,孤独的背影有隐忍的桀骜、不逊。 这位海归还真是个奇怪的家伙。他像是个暖男,修养很好,很体贴、似乎还很热心;但裴紫苏就是觉得他骨子里是冷冰冰的,他和张夫子讨论生死时冷静得近乎冷酷。 余晟有一个面具——微笑的面具。 裴紫苏转回身,擦把额头的热汗:务实些,还是跑吧。 她张开双臂狂奔回家,像夜里的一只白蝙蝠——这样起码能凉快些。海归医生说好的第二天来拿衣服,他八成是把这事儿忘了。半个多月后,算着余晟应该忙完了回国的各种手续,在正常工作了,裴紫苏拎了衣服给他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