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的初夏是个很美好的时节,天儿也不是那么热,暖暖的,可以穿上较薄的衣裙,然后让轻纱在身体上跳跃,在微风里飘逸,心情仿佛也跟着飘逸起来了,是的,飘起来了,马车上窗沿挂的窗纱轻柔地荡漾在指尖。 澄琉撩开一角薄纱,瞧着街上的百姓熙熙攘攘,不少人好奇地朝马车里边张望,也有人慌慌忙忙地避让。 她想起当时自己逃亡的时候也遇到过有地方大户出行,那些开路的家丁凶神恶煞地把她驱赶开,像是怕她沾染上了自家的富贵气息。那时候她就这样被推倒在街边,也没人过来搀她,反倒是拥挤间有人踩到了她的手,那肮脏又疼痛的感觉…… 澄琉把挑帘子的手垂下来,马车里就剩一点点从纱帐外渗进来的微光,掩得这片小天地映着富贵的光华,澄琉闭上眼嗅着袅袅的瑞脑的味道,心里又舒坦了些,是的,这样的事情不会再发生了,没人再能跟她耍威风,以后她还会这样富贵一辈子,以后永远只有旁人给她让道的份。 “昨夜没休息好么?方才还高兴着,眼下怎么就蔫儿了。”生夏见澄琉神色怏怏的,于是抽出手来给她摇扇子。 澄琉左手扶着鬓角,摇了摇头,她慵懒地问:“你从前去过这样的茶会吗?” “约莫知道是个什么样子。”生夏往香炉里添了勺冰片,她觉得得帮澄琉提提神,虽说是元缨的茶会,但澄琉一定也不想出洋相。 “她们通常都要做些什么呀?我还真没见识过。” 生夏浅笑了一下:“玩法多着呢,有的人兴行令,有的人兴比点茶,有的人兴做文章,我听闻还有要唱歌跳舞的,左不过一群人闹着疯玩罢了。” 澄琉闻言不悦地把手帕掷到地上:“那我一个都不会,还不知道要闹多大一个笑话。” 生夏把手帕拾起来:“你今日脾气倒大,分明就是你自己答应下的事。更何况那些人怎么敢为难你?不管你做什么只怕都有人抢着叫好呢。” 澄琉饮了口茶,没有答话,生夏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扇子,忽然说:“我倒想起桩事,内务府的人先前问我你喜欢什么样的花,说是笄礼的时候要用。” “我不喜欢什么花,”澄琉没怎么细想,她信口答:“洛阳的牡丹不是好看吗,那就用牡丹好了。” “唉哟,你可真会作弄人,等到了六月份牡丹都开过了。” “那又怎么样,我听闻宫里有一年初冬的时候还有荷花呢,我想要牡丹怎么就没有了。” 生夏匿笑道:“你这是要逼死那群奴才。”澄琉也跟着笑,生夏忽然觉得什么地方想不通,问:“诶——有件事我倒没注意,按理说齐国出事的时候不是应该已经过了你的十五岁生辰了吗?你那时候怎么没行笄礼?” 澄琉神色黯淡了一瞬:“那时候父皇病重,一天天地咳血,我硬要等他病好了才肯过生辰,结果谁知道就耽误到了这时候。” 生夏识趣地没答话,扇子照样扇着,眼睛望向了别处,周遭的喧哗被帘幕隔开了,小小的车厢里只有呼吸的声音,营造着一种夏日独有的闲适之感。 “诶,你说卢府是个什么样儿?”澄琉觉着这样地沉闷着很不舒服,她想换个话题,于是说:“我还没怎么见识过大臣的官邸。” “待会儿就知道了,我也没见过。” …… 卢府没有让澄琉失望,毕竟是百年大族,又是长公主的婆家,华贵得中规中矩,深沉的雕梁画栋泛着幽幽的光,不卑不亢地提醒着来人这个家族的教养。穿过几个厅室,那些眼尖的丫头瞧见了澄琉的身影,就一个传一个地朝里面跑,去通报元缨。待澄琉走进去,元缨忙走去相应,还笑顾旁人道:“瞧瞧她,可算来了。” 按着品阶澄琉该向元缨行礼,于是她自然地福了福身。元缨笑着把她往席上带:“嗳,还装模作样地要拘礼呢。” “那可不。” 元缨捂着嘴笑得差点没直起身来,还不忘劝道:“你一定要过来尝尝,这是江南来的好茶。” 她们一路过去,小姐们纷纷起身行礼问安,澄琉见着这里面还有不少生面孔,不过在雪宫宴会时认识的崔明训她是记得的,还有郑家姐妹,其他人也都很是面善,应该都是元缨的闺中密友,一群人相互嬉笑妍妍,澄琉一时也就没那么紧张了。 澄琉上了座,见是一方流水茶席,有位模样清丽的小姐在旁泡茶,各人的位子上又置了各色点心,澄琉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有一天会同小姐们一起做这些风雅之事,眼前这景象怎么看都觉得诙谐。 元缨见澄琉同这些人仿佛不大熟络,于是主动介绍:“这位是卢慧卢七小姐,泡茶的手艺一流,在整个洛阳都颇负盛名。”卢七小姐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名字,微微地抬起头来,见着元缨同澄琉在看她,羞怯地笑了一下又把头埋下去专心泡茶。元缨用手肘拐了澄琉一下,轻声道:“这丫头可害羞呢。” 澄琉其实也怕人,她很明白卢七小姐的心思,于是匿笑一声:“你以为都像你一样呢。” “你这家伙——”元缨笑着骂回去。 说话间卢慧给澄琉奉了杯茶,澄琉浅浅地尝了一口,果然是馥郁芬芳,只觉得一阵清风从西湖刮来,涤荡了整个口腔,在口齿间缠绵,缠绵——一种中了毒似的,欲拒还迎的依恋,像同他亲密的时候一样。 不行——她都在想些什么!澄琉忽然打住了思绪,青天白日的,她觉得自己很下流。 “殿下?殿下?”若不是这声警钟般的呼唤,澄琉只怕还在那个绮丽而可耻的幻境里呢,她回过神来,发现大家都看着她呢,一时窘迫不已,但仍装作平静的样子,抱歉地笑了一下:“阿缨,你这茶果然非同一般。” 元缨也帮澄琉掩护,她打趣:“你们看看,澄琉这样的才叫动懂茶的雅士,咱们都是附庸风雅的俗人。” “殿下,咱们方才说玩抛投令,你说好吗?”澄琉这才注意到崔鹂儿也在,今日看起来倒是安分些了,不过澄琉还是对这人没什么好印象,她不理会崔鹂儿,而是对其他人道:“好啊好啊,可我不大懂魏国的规矩。” “这有什么规矩,”郑茹笑顾澄琉:“这样吧,我来击鼓,你们来传这枚球,等鼓停了,球在谁手上,谁就抓阄表演一个节目。” 小姐们纷纷笑闹着说着自己没才艺之类的谦辞,一片娇柔的轻笑在这初夏的微风里荡漾开来,澄琉听得心里酥酥痒痒的,她知道她拒绝不了了。 嬉笑间,仆从们把东西都安置好了,郑茹背过身去击鼓:“我开始敲啰——”于是低而急的鼓声雨点般地蹦了出来——这是场将将开始的夏雨,又轻又急,下得人心焦,因为知道这轻柔只是哄人的表像,所以开始慌慌张张地四散奔逃,但又不知道要往哪里躲去,就只剩下无能为力、不明所以的紧张,等这场暴雨终于开始痛痛快快地下,等这惊雷终于在窗外炸开,大家才算真的畅快了,没错,大家都松了口气,旋即爆出一阵低低的喧哗——鼓点停了,花球留在了元缨手上,她倒是不害羞,一边起身一边玩笑:“怎的今日运气这样差!早知道不应你们玩这游戏了。” 郑茹笑道:“来看看抓个什么阄,这才知道运气是不是好。”说着她打开纸条,却见写的是“请诵歌一曲”,元缨凑过去,不禁笑逐颜开:“这个还算好。” 她又把纸条拿给大家瞧,崔明训道:“今日可有耳福了,都知道长公主嗓子好。” “可不是,平日哪有这个福气。”崔鹂儿接话,向前者淡淡地报以一笑。 元缨想了想,道:“许久不唱了,今日还是唱《秋风词》吧?”她回头对婢女说:“盼儿,把我的琴抱来。”见婢女麻利地取琴去了,她又一拍手:“阿慧,你替我奏琴好不好?” 卢慧忙起身:“自然。”这时候盼儿也把琴取来了,卢慧起身坐到琴旁,提手就抚弄起来,元缨轻轻靠着琴桌,悠扬的琴声和着歌声飘扬起来,卢慧应该还是天真的小姑娘,不明白所谓的相思之苦,所以琴声只是悠远绵长甚至带着秋高气爽的旷远之感,而元缨的歌声则是如怨如慕,仿佛是前人寄托相思与哀怨的秋风吹到了这夏日来。 一曲终了,大家都没有做声,这些多愁善感而又对情爱抱着懵懂渴望的小姐们显然被这歌声感染了,也不知道是谁先缓过神来,开始了惯例的赞美。而此时澄琉头脑里还朦朦胧胧的有些什么东西充斥着,她觉得自己今日有些恍惚,于是心虚地喝了口茶,也对元缨赞道:“真没想到你唱歌这般好听。” 元缨一曲唱过,大家也都玩得热络起来了,传花球的时候不乏嬉笑之声。郑茹这次敲得快,没几下就停了,这次花球落在了王小姐手里,那是个活泼的主,见着花球最后还是落到了自己这儿,笑着蹿起来:“嗳,怎么就到我这儿了,我方才看的时候分明还远着呢。” “你可不许耍赖,”崔鹂儿把她推到抓阄的地方:“来,愿赌服输,抓阄吧。” “谁要耍赖。”王小姐说着就结果奴才递来的纸条:“呀——写字,我的字怎么拿的出手!” “你的字还不好?母亲日日都教训我要学你呢。”郑茹怕她耍赖,忙取了纸笔递过去:“快给我们露一手。” “你这蹄子。”话是这么说,王小姐还真的敛了神色,认认真真提腕写起来,澄琉远远地看着,王小姐写的是行书,运笔自然流畅,所到之处宛若游龙,周围的人也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她写,不时有几声低低的赞叹。 行书不比楷书,王小姐又是个书法了得的人,所以没几下就收笔了,她把手腕一抬,又仔细审视了一遍自己的作品,方才轻轻呼出一气。而周围的大家早就凑到了她身旁,皆是啧啧称奇,郑茜想来一直与她交好,惊叹道:“这才多久不见,你的字写得愈发好了。” “可不是么,之前还说些什么拿不出手的客套话。”郑茹也帮腔,王小姐伶牙俐齿,自然要辩回去,两人都是嘴上不饶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逗得大家直笑。 这时候崔鹂儿接过郑茹手里的鼓槌道:“郑小姐都敲了许久了,下一轮我来敲吧。” 于是一场闹剧后大家又纷纷回位子开始了新的一轮。郑茹坐在澄琉身边,二人不时嬉笑打闹,澄琉一时没注意到鼓点,手上刚接过元缨扔来的花球,鼓点子也就稳稳当当地停住了,她方才只顾着玩,根本没意识到这些抓阄的内容全是她所不熟悉的,眼下才慌了神,战战兢兢地去抓阄。说抓阄其实也不是她亲自去抓,是由奴才抓了之后奉上来,然而当澄琉接过纸条,见着上面的内容时,吓得一时脸都差点绿了——舞蹈,她其实不能算不会跳,但她最喜欢的胡旋舞在这里根本上不得台面,尽管旁的软舞从前也不是没有跟着澄珪蒙混过几次,但这时候情急之下怎么想得起来?澄琉十分心焦。 元缨瞧着她脸色不对,凑过去看,不经意地小声念出了纸条的内容:“跳舞——”她以为澄琉在害羞,于是笑道:“一直听闻皇后娘娘的舞姿极美,澄琉也一定也不会差,是不是?”说着她还问其他人,不过这可害死澄琉了,眼下她只能难为情地说:“阿缨,我是真不会——” 然而大家都以为她像王小姐那样,是在谦虚,于是都开她的玩笑,没人把她的话当真。而这时候澄琉也没办法摆公主的架子,毕竟元缨贵为长公主也为众人唱了一曲。 澄琉着急之际,崔鹂儿捂着嘴笑道:“殿下莫要再推辞了,咱们都巴望着能一睹风姿呢。” 听她这么煽风点火,澄琉又急又气,她自顾自转身另抓了一张纸条,然后对元缨说:“阿缨,我是真不会跳舞,我另抓一个吧。” 元缨看她羞恼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谦虚,于是忙帮她:“嗳,算了,我们别为难人家了,澄琉可是头一遭来我的茶会呢。”说着对澄琉安慰的一笑。 听元缨这么说,大家也不好起哄了,连崔鹂儿都住了口,澄琉这才松了口气,打开纸条,却见这张是要求作诗。澄琉原以为左不过是要弹个琴或唱首曲儿,没想到她今日真是运气不好,然而话已经说出去了,她无论如何不能再这样耍赖,于是故作轻松地对仆从吩咐:“研墨吧。”她想了想,问大家:“既是要作诗,你们说我作什么好?” 元缨没开口,自然没人敢先说,大家面面相觑,一副为难的样子,元缨道:“瞧你这么喜欢这茶,不若咏茶如何?” “这个好,又应景又雅致。”崔明训和道。 然而此时周围的声音澄琉都没心思去搭理了,她在这些文雅的事上从未下过功夫,而眼下周围皆是精通诗书、博学多识的世家闺秀,她若是拿不出个东西来,只怕就要颜面扫地了。虽然是要拼了命拿出个不凡的作品,但澄琉也不愿拖延,于是她想一句便落笔写一句。斟酌好了一句,她犹犹豫豫地蘸墨,然后落下了这平庸的第一句“玲珑小盏献玉汤,甘露泄齿怯初尝。” 此句一完,周围起了轻轻的赞叹声,澄琉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没当回事,她悬笔想了想,继续写下“绿舟摇摇划波蹙,碧水澄澄接天光。偷得西湖三分色,窃来芝兰五度香。仿佛误入桃源境,又似南柯梦一场。”剩下的句子澄琉一气呵成,她忐忑地看着自己的拙作,然后不好意思地又看了元缨一眼,大家明白她写完了,于是款款地凑上去。崔明训啧啧称奇:“呀,殿下还真是风雅之人。” 澄琉知道这是句惯例一般的奉承,于是只报以淡淡的微笑,听崔明训这么一说,大家也跟着崔明训附和,在五花八门的赞叹声中,澄琉忽然听王小姐赞叹:“这字写得真好。” 这么一说,元缨也认真开始瞧她的字,不禁好奇地啧了一声,道:“诶,这字怎的看起来好生熟悉。” 澄琉原本没怎么在意,而后忽然想到什么,心里猛地咯噔一下——她只顾着作诗,没顾得上字迹,她还当奏折在写呢!澄琉忙把纸拿过来:“阿缨,你又没见过我的字。” 然而元缨没看出她的窘迫,仍在苦思冥想:“我真觉得眼熟。” 还好这时候盼儿禀报元缨说开宴了,她才又兴冲冲地拉着澄琉去用膳,没有深究字迹的事,澄琉趁人不注意,把纸捏成了一团,然后悄悄塞给了生夏处理。 她前手刚交给生夏,随后就听见身后的郑茜咦了一声,澄琉步子不自觉地顿了一步,以为被她看见了,然而郑茹走到她身旁来:“殿下,你袖口上沾上了墨点子。” 澄琉抬起手来,见确实有几个扎眼的墨迹,元缨也瞧见了,于是连忙吩咐下人:“你们几个,引澄琉去暖阁更衣。” 于是澄琉跟着一行仆人往暖阁去。卢府的景色很美,一草一木、一山一石都安排得错落有致,的确,也只有这样的世家才能配得上魏国的长公主。说起来,其实齐国也有不少百年大族,譬如说蒋家和岑家。周国的庄庆太后和静文皇后就出自岑家,只是高嵘一来,这一群关中的莽汉便成了都城的新权贵,而那些谨守旧制的世家因着一个个都做了贰臣,所以不免说话也没了底气,再没办法说什么忠君爱国和仁义道德的谎话。 澄琉一边浏览着周围的景致,一边思忖着齐国的事,忽然就听见一声熟悉的音调:“殿下——康乐公主殿下——我的殿下哟——” 忽然又听见“唉哟”一声叫,那叫喊的声音随即停了,澄琉循声望去,只见着侍卫押着一个人出来,元昊派给她的那个侍卫郎旭跪到她跟前:“殿下,此人一直鬼鬼祟祟地跟着您,该如何处置?” 那人听见要处置他,连忙往澄琉那里挣扎:“殿下,殿下,是奴才呀!是奴才!您瞧——”他抬起头来,澄琉这才看清他的脸,不禁疑惑道:“许登?” “是我,是我,殿下,奴才可算找着您了!”许登哭得涕泗横流,澄琉看着他那滑稽的模样,又想起了他每每在高嵘和她跟前讨巧的时候。 许登就是她口中那个波斯宠臣,他其实是汉人,但自幼流落波斯,所以波斯语说得比如同母语,说汉语时反而有些奇怪的腔调,不过或许因为流落在外多时,眼下他的汉语倒是如汉人一般流利了。 没有澄琉的旨意,郎旭仍死死地押着许登,看着他那可怜相,澄琉吩咐道:“你们把他放开吧。” 许登是个极其典型的奸滑之臣,他见着有澄琉帮,于是冲郎旭轻轻地哼了一声,然后又涎着脸跑到澄琉跟前,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殿下哟,我的殿下哟,您不知道奴才我这些日子过得连条狗都不如!”他抹了把泪:“想当年奴才在先帝跟前,在您跟前,那是怎样的光景?唉哟,可波斯那群蛮子差点把我扔去喂狼,您瞧瞧,瞧瞧,等我好不容易逃出来,这刚想来投奔先帝,没想到咱大齐就——”许登说到这里已经泣不成声了。 “好了你别哭了。”澄琉听着他哭有些头疼,她也不好奇许登为什么会出现在了卢府,想来多半都是听说她到了魏国,于是就想办法来投奔罢了,而眼下澄琉也已经耽搁了不少时间,她还要更衣再回去赴宴呢,于是澄琉道:“你起来吧,我还要去更衣。” “诶——”许登没想到澄琉会如此冷淡,忙不迭跪着朝她走了几步:“殿下,奴才一心忠于大齐,奴才还想侍奉您——” 许登跪到了澄琉脚下,她也不好强行前进,于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许登以为有戏,于是忙道:“殿下,您看——能不能帮奴才引荐引荐?” 澄琉的步伐滞了一下,他这是要她跟元昊举荐他?澄琉不置可否地应了声:“知道了,你先给我安安分分地在卢府待着。” “是是是,奴才都听殿下的。”许登忙不迭答道,澄琉这才得以从他身边绕开,匆匆赶去更衣。 澄琉回到大殿的时候大家早已经吃喝开了,待她落座,元缨信口问了句:“你更衣怎的去了这么久?” “有点小事耽搁了。”澄琉端起杯子:“多谢你请我过来,来,我敬你一杯。” “嗳,你这人,还同我客气呢。”元缨一饮而尽。 元缨的手指修长纤细,这样的一双手端起酒杯的样子格外优雅。她的一些小动作同元昊有些相像,只不过那涂了蔻丹的手更有种招摇的妩媚。元缨注意到了澄琉的目光,笑道:“你盯着我做什么?” 澄琉拉过她的手来瞧:“你的手真好看。” 元缨闻言十分高兴,不过仍是谦虚了句:“哪里的话。”她把手反过来,瞧澄琉的手:“呀,你的手好白。” “真的吗?”澄琉仔细看了看:“咱俩差不多。” “不——”元缨嫉妒地打量着澄琉的手:“你更白,也好滑。”她问:“你是怎么做的?” 澄琉想了想,凑到她耳边轻声说:“我听闻天冬酒有美白之效。” “真的吗?”元缨瞪大了眼。 “嗯。”澄琉点头:“小时候母后常逼我和姐姐喝那个,有些酸,不过也不算难喝。” “对啊,”元缨一拍手:“皇嫂也好白。”她冲澄琉笑:“天冬酒么,我记下了。”元缨摆弄着澄琉的手:“你的手涂蔻丹应该也好看。”她说着又回头问她的侍女盼儿:“你看,是不是很漂亮。” 澄琉把手抽回来:“我会被笑话的。” “有什么,左不过闹着玩儿。” 饭毕,元缨果然拉着澄琉要给她染指甲,澄琉原不肯,后来也觉着不过是闹着玩,于是也就把手交给盼儿了。 盼儿染指甲很在行,她把凤仙花揉碎了,敷到澄琉的指甲上,过一阵子,把干掉的花瓣吹掉,指甲原本粉嫩的颜色就被遮盖了,闪耀着红艳艳的光华,像是娇羞的小姑娘披上了红盖头,就这样一点小小的欲拒还迎的遮掩,气韵从此也就天翻地覆了。然而只一层蔻丹未免显得单薄了些,仿佛是纱做的盖头,底下还若隐若现地露着姑娘的小脸。 元缨瞧了瞧澄琉的手:“今日这花颜色好淡。” “我觉着挺好。”澄琉把手伸出来打量:“再添一层又该太过了。” “嗯——也是,”元缨又仔细看了看:“你这样还挺好看。” “我也这么觉得。”澄琉同元缨一阵嬉笑,元缨抬起手来抚了抚鬓角的碎发,袖口柔柔地滑到了手肘,澄琉看到她右手手腕上戴了跟小红绳,于是问:“这是什么?” “什么?”元缨见澄琉望着她的红绳子,笑了一下:“这是前些日子去城西的毗卢寺求的,那里的师父说要戴足七七四十九日。” “城西?”澄琉失笑:“这是做什么用的?我竟不知道你还信佛。” 元缨抿了抿嘴,眼睛刮了澄琉一眼,旋即羞涩地噗嗤一声笑出来,澄琉不明所以,急道:“快告诉我吧——” 元缨与盼儿对视一眼,然后含笑用手抚上小腹,她对澄琉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师父说心诚则灵。” “哦——”澄琉会意,凑到她耳边道:“你什么时候真有了,我可要做干娘。” “一定一定。”元缨笑得合不拢嘴,她说:“诶,我听闻过些日子有庙会,大家都会去求签,这玩意儿可灵验了,你若是有机会一定要去。” 澄琉没上心,她笑了一下:“我求什么。” “啧,你这个呆子,求姻缘啊,求运道啊,人总有不圆满的地方。” 澄琉闻言失笑:“求什么姻缘,我都定亲了。” “定亲了又怎样,”元缨一副教诲的口气:“你还没见过未来夫君呢,总可以求佛祖保佑,千万让他是个俊俏的公子,或者求佛祖保佑让他敬你爱你啊。” “你越说越不着道了!”澄琉垂下头去,然而又抬着眼睛看她:“这——这哪儿是佛祖能帮忙的。” “就算不去求签,在城西逛逛也好啊,那日到处都很是热闹,平日里吃不到的,玩不到的都有。”元缨以为她没出过宫,于是兴致勃勃地介绍:“澄琉,你不知道魏国的街市有多好玩!好多东西我原本都从来没见识过。” “我哪里能随意出宫。”澄琉只能不痛不痒地回复一句,不过她对元缨口中的庙会有一种莫名的憧憬,就好像去求了签就一定可以过得顺风顺水似的。 元缨也是这么过来的,所以她明白澄琉出宫不易,于是道:“皇兄待你那么好,你要出宫肯定不难,实在不行你就求皇嫂呗。” 澄琉不怎么坚定了,她问:“那你去吗?” 元缨摇摇头:“今年不去了,”她道:“那日有朝会,公务又忙,阿昭去不了,他说夜里陪我赏月。”她脸上洋溢着一种幸福的光泽,明艳得像春日最骄傲的那朵海棠,知道自己的美丽,并恰到好处地绽放,她知道自己值得所有人的喜爱和目光。提起卢昭,元缨的面容和音色都开始变得更加温柔婉转了,她俯到澄琉耳边:“说起来,我同阿昭就是在庙会的时候相识的。”她捂着嘴低笑:“我那时候躲在四姐的马车里出了宫,特地去庙里求姻缘,结果当日就遇到了他。” “哇——真这么巧,”澄琉难以想象这样一种美妙的戏剧般的相遇,她说:“你们的故事应该可以写一个话本子了。” “真的,”元缨直点头,她说:“那时候我还是头一回出宫,还当自己是公主呢,在街上横冲直撞,差点被马车撞倒,我那时候怕得——”这时候元缨已经笑得说不出话了,她缓了缓,继续道:“然后我把眼睛闭得死死的,根本不知道周遭是个什么样儿,结果就听见有个男子说’好了,小姐,没事了’。”听到这儿,澄琉也跟着开始笑,元缨正在兴头上:“我把眼睛一睁开,就看见一个很英俊的公子扶着我,我那时只道是佛祖显灵了,就这么傻乎乎地一直盯着他,他也不恼,就跟我开玩笑,他说’小姐还要看多久?’”元缨笑得直不起腰来:“你说我那时候傻不傻?” “你那时候知道他就是卢公子吗?” “按说魏国的世家子弟我都约莫有个印象,可巧就巧在阿昭那时候刚从襄城郡回来,我们还没见过面儿。你知道的,那时候又不好意思问他的名字,倒是害得我后悔了好久,那些天整个人都心不在焉的,总觉得若是不能嫁给他,我还不如出家当尼姑算了。”澄琉同元缨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澄琉玩笑道:“你还真是一心向佛。”她又问:“那你后来怎么知道他就是了卢家公子的?” “这就更好玩儿了,阿昭那时候随父兄进宫拜谒父皇和献文太子,被我瞧见了,我那时就像个疯婆子似的去问那人是谁,而后又厚着脸皮去求母妃。” “天呐——”澄琉难以置信:“你竟然敢告诉你母妃。” “怎么不敢,不过就是觉着有些害羞。母妃疼我,父皇那时候又疼母妃,所以就这么给赐婚了。” “可你也不怕他已经定了亲了?” “我——”元缨想了一下:“那时候都一门心思傻乐着呢,哪里顾得上这些,再说了,我嫁给他难道他还吃亏了不成?即便定了亲也得给我退了。”后面的话元缨是噘着嘴嘟囔出来的,她旋即又继续讲她的故事:“你不知道,后面更有趣儿,我们成亲的时候,他把喜帕挑开见着是我,都惊呆了,我也打趣他,我说’公子还要看多久?’” “你呀——”澄琉和元缨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元缨感慨万千地说:“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心惊胆战,若是我那日没能出宫,若是没能被马车吓到,若是后来没在宫里看见他,我真不知道自己以后该怎么办,我可真不想去做尼姑。” 澄琉从没有过这样庆幸的感觉,这是一种全然陌生的心情,就像从高处往下跳,有一种令人刺激的愉悦。细细想来,至今为止她每一步看似自然的人生轨迹其实都是被旁人设计好了的,就算她那时候不跟着蒋振出宫,也一定会有人强行送她出去;就算她没能逃亡出齐国,元昊的人也一定会救她;就算她那时没看懂元昊的暗示,也终会因为别的什么契机同元昊结盟,她的人生里似乎从来都没有巧合。 “诶,澄琉,我听闻皇兄与皇嫂的故事也很有趣,”她冲澄琉狡黠地笑:“你知不知道些什么?” “我——”澄琉一时有些为难,一来她不知道这些陈年往事说出来有没有什么害处,二来这毕竟是元昊在齐国为质时的事,不知道元昊会不会介怀旁人了解。 看到了澄琉的迟疑,元缨佯装不满:“我什么都告诉你了,你连这么个小故事也不肯告诉我。” “好吧——”澄琉还是答应了:“不过你答应我,千万不能告诉旁人,否则我不知道该怎么同陛下解释。” “放心吧,我知道分寸。”元缨很激动地想听元昊的事。 “我只知道个大概,那时候陛下住在西三所,姐姐有一次偷跑去那里玩儿,结果不当心把发簪丢在那儿了,碰巧就被陛下拾到了,后来姐姐去寻发簪,扭伤了脚,陛下替她包扎,又把发簪还给了姐姐,姐姐就这么情根深种了。” “皇兄那时候知道那是公主吗?” 尽管知道真相,澄琉还是摇了摇头,她说:“姐姐当时谎称自己是宫女。” “原来是这样,”元缨点了点头,笑道:“没想到皇兄也有难过美人关的时候。” 澄琉心不在焉地笑了一下,元缨没注意,悄悄对她说:“从前爱慕皇兄的女子可多了,但皇兄那时候跟个木头人儿似的,根本不理人家。”她偷笑:“当年不知道有多少痴女子巴巴地跑来向我打听皇兄的喜好。” “真的吗?简直瞧不出来。”澄琉没想到元昊这个情圣从前竟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可不是,遇到皇嫂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姐姐也是这样,从前跟谁都冷冰冰的。”可澄琉觉得改变元昊的是在齐国的经历,而澄珪才是真的因为元昊变了不少。 两人交谈正欢,生夏趁着一个间隙提醒澄琉道:“殿下,这时候该回去了。” “他吩咐过了吗?”澄琉低声问。 “是。” 元缨见澄琉要走自然要挽留一番,她拉住澄琉:“你好不容易来一次,这么快就要走?你多留一会儿吧。” “我——”澄琉瞧了瞧天色,这时候回到宫里的确不怎么早了,于是也惋惜道:“我答应了要早些回去的。” 元缨松了手,噘嘴看着澄琉,撒娇一般地说道:“那你以后也要常来。” “这是自然,你进宫也一定要来看我。” …… 澄琉回到宫里时差不多已经是晚膳的时候了,她刚回到自己的宫殿,就见元昊的内侍守在外面,澄琉正疑惑他在这里做什么,紧接着就瞧见和素出来,道:“殿下,陛下请您进去。” 澄琉颔首,于是进了屋子。只见元昊悠闲地靠在桌上翻书,澄琉腹诽,分明有那么多折子要批,眼下还一副无所事事的模样。她走到元昊身边问:“有什么事吗?” “没事就不能来瞧瞧了?” 她方才连人都不在这儿,也不知道他在瞧什么,澄琉看向别处:“你想去哪儿都行。” 元昊嗤笑一声,冲她伸出手:“你过来。” 澄琉走过去,坐到他身边,元昊顺手搂着她,偏过头问:“今日都玩儿了些什么?” 澄琉心头一凛,以为元昊知道了她同元缨聊起他的事,于是扯开话题:“对了,你猜我今日碰着谁了?” “谁?” “那个人叫许登,就是我同你提过的那个波斯人,他被波斯赶出来了,现在仿佛在卢府做门客。” “哦?”元昊想也没想就说:“过几日我问问卢昭,给他随便封个什么官做。” “嗳,别,我不是那个意思。”澄琉见元昊误会了,连忙解释,她一点都不希望许登到元昊手下做事,许登那人的嘴脸她太清楚不过了,万一出了什么岔子,丢人的是她和齐国。 “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左不过是从前你父皇的宠臣,既然来了我魏国,封个小官不碍事。” “不行,真的不行,”澄琉坚决反对:“许登是个奸滑小人,从前就是被梁太尉赶出了齐国才回了波斯,后来听说是迫害死了波斯的某个将军,被波斯人唾骂,这才又逃来了魏国。” 元昊想了想,说:“既然他因此被波斯人唾骂,那看来那将军很厉害啰?” 澄琉不明白他在想什么,愣愣地答:“听说是这样。” “这个许登既然能把这么厉害的一个将军害死了,可见此人能力不凡啊。” “你在想些什么!他是很厉害,厉害在进谗言上,你怎么能引狼入室!”澄琉有些激动,她觉得元昊完全是在胡来。 “澄琉,奸臣有奸臣的用处,我近来读史书,发现其实有的臣子侍奉不同的君王会有不同的作为,我觉得其实可以一试。” “你——”澄琉被他的话噎住了,她觉得元昊太自信了,而且这些史书上的理论听起来很有道理,但实践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她义正言辞道:“你怎么能拿社稷来开玩笑。” “任何事情总是要先试试的,何况只给许登封个小官,若真出了什么事杀了他就行。” 澄琉觉得自己根本劝不动他了,于是赌气道:“我懒得理你。” “诶,我们澄琉什么时候成了满口社稷江山的大忠臣了?”元昊把她拉到怀里,看着她那样子直想笑,于是逗她:“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子跟朝堂上那些直言进谏的老臣一模一样。” 想到从前那些规劝父皇的老臣,澄琉一时觉得自己方才的样子还真是有点像,不过她不满意这个“老”字,加上还生着气,于是依旧没搭理元昊,仍是气鼓鼓地不与他对视。元昊瞧她还是这幅模样,继续哄她:“明早要与阁部的人议事,你可要早些起来。” “哦。” “啧,忠臣,这可是关乎百姓生计的国家大事,你怎么能就这个态度?嗯?”元昊轻轻地在她耳畔讲话,柔情似水,像是在哄一个不懂事的孩子。澄琉想起了元缨之前讲的故事,她觉得自己那么一个不喜情爱的人也被这对温柔的向往给干扰了,世上真的可以有如此美满的事情吗?她也可以这么走运吗? 澄琉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她鬼使神差地问了句:“你一会儿去哪儿?” “我——”元昊知道她这意思是要留他,不过他已经答应了要同澄珪用晚膳,他正思索澄珪那边该怎么办,于是不自主地迟疑了一下,澄琉原本就后悔问了这话,眼下见元昊这吞吞吐吐的样子就更后悔了,她连忙说:“你爱去哪去哪。” 元昊知道按她的性子眼下一定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肯定是不会再松口了,于是忙着要表明态度,他吩咐道:“和素,告诉皇后,朕——” “诶,”澄琉拦住元昊:“既已答应下了就不要出尔反尔。” “可你难得留我一次。”元昊把她抱紧了些。 “我没有,你在想些什么——”澄琉慌慌忙忙地狡辩:“我就随口那么一问。” “真的吗?”元昊把她的脸转过来,让她正视自己:“你可知道你犯了欺君之罪。” “昏君,我没有。”澄琉不敢看他的眼睛,她张皇地想把他推开。 “哎呀,你还敢骂我,”元昊把她压倒:“看来是要给你点颜色瞧瞧。” “你敢——” 出于各种原因,元昊觉得这话很好笑,他说:“我怎么不敢?”说着他真的扯开了澄琉的衣衫,这应该是澄琉第二次这样无遮无拦地暴露在他眼前,他的手像是带着火苗,所到的每一寸皮肤都被他的情热点燃了。 澄琉在这些事上依旧很懵懂,她分不清什么时候是在玩闹,什么时候是真正地有了感觉,只当元昊还在跟她闹腾,她嬉笑着挣扎、推搡,她喊到:“放手,混蛋!” “你喊什么都没用。”元昊的衣襟也散开了,他揉着澄琉玉一样的肉体,澄琉怕痒,东躲西藏的,她不信她喊什么都没用,她玩笑似的呼救:“父皇——救我——” 元昊真的停住了,他神色复杂了一瞬,转而柔和地说:“你还真会找靠山。” 澄琉不经意瞥到了窗外的天色,她忙坐起身来:“天色不早了,你该过去了。” 元昊也坐了起来,他转头看着窗外,然后埋头理了理衣冠,在澄琉额上留下一吻:“明早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