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里的齐国也热,不过是干燥的热,天上、地下,一滴水都没有,仿佛要把人的气血都给榨干,哪里像魏国,连风都是湿漉漉的,齐国的风就像齐国壮士手里挥舞的刀子,凌厉地从你身畔刮过,还呼啸着,叫嚣着,看样子是想恐吓这位异国来客。 元昊的鬓发被吹得有些散,他侧过脸随手理了理,和素被风吹得睁不开眼,慌忙地用手挡着,问:“殿下,咱们回屋去吧,这风好大。” “前些天那人说我可以出去走动是吗?”元昊一路上见着齐国的民风民俗,仿佛骨子里也带了点豪放的味道,他不理会和素的话,甚至不觉得这大风令人厌恶,反倒有些喜欢这山雨欲来的感觉。 “殿下,这风这么大,等风停了再出去吧。”和素在魏国没见过这么大的风,一时只担心元昊的安危。 元昊轻嗤一声:“这点风。”于是起身往门外走,他想的是,这时候天气不好,应该不会碰上其他人。 和素急忙跟上,一边挡着风,一边小跑,模样很是狼狈,元昊扭头:“别跟上来,我在这附近逛逛就回来。” “这——”和素愣住了。 元昊见他没跟上,自顾自地转身出去了。 没想到冷宫还挺大,元昊独自走在一条长廊上,周围偶有别枝的鸟雀腾跃而起,然后丢下凄厉的几声啼鸣。一头野猫从墙上跳下来,大摇大摆地走进一间院落,生命自顾自走过了。元昊有一种此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奇妙感觉,他好奇地推开院门,一进去却看不见那头猫了。 这院子同他住的那处很像,不过要破败很多,看起来该是无人居住。元昊漫无目的地闲逛,不经意走到了正殿。这里的陈设都很老旧了,像是夜里宫女们谈天中说的闹鬼的地方,不过这里还算干净,元昊猛然觉得不大对劲,他警觉地往身后看了一眼,发现没什么人之后就走到胡床旁的屏风后。 那里乱七八糟地堆着一些瓶子和家具,元昊蹲下来看瓶子上的纹样,忽而就听到有人进来的声音,他吓了一跳,连忙蹲下身,好在屏风足够大,可以完全将他挡住。 也不知道那人进来是做什么,元昊只知道他约莫坐在胡床上,之后就再没听见什么动静。看他身影是个男子,而且不是什么普通内侍,但他坐在这里做什么?元昊靠在屏风后,有一丝捉迷藏般的兴奋。 正当元昊百无聊赖地等着那人离开时,他又听见了另一个人进来的声音,胡床吱呀一声,上面的男子应该是站了起来,元昊听见一个女子的声音:“真不知道魏国人怎么想的,居然还真送了个人质过来。” 元昊见此时仿佛还同自己有关,不禁认真了几分,只听那男子轻笑一声:“这样不好吗?你真舍得把澄珪澄琉嫁到那地方去?” 女子轻嗤一声:“高嵘的女儿你担心什么。” “晚晴,那也是你的女儿。”男子放缓了语气,元昊从屏风后依稀看见两个人影渐渐地靠近、重叠,他很紧张,这女子似乎就是齐国的皇后。 他们似乎吻在了一起,女子的声音有些含糊:“本宫还没问你呢,澄琉那丫头说你要陪她打马球,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 “她喜欢不就好。”他们二人倒在了胡床上。胡床上沉闷地一响,元昊捂住嘴,生怕暴露自己,这事一旦被人撞破,他就真的活不成了。 “你干嘛那么喜欢她?又不是你的孩子。” “你不知道她跟你小时候多像。” “像?哥哥,你这是拐着弯骂我呢。”女子娇俏地回了一句。元昊心里又是一惊,哥哥? 男子笑了笑:“怎么不像?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你把晚照的婢女给毒死了,还要巴巴地跑去看尸身。” 胡床上又一声闷响,女子推开男子,反压到他身上:“蒋锐,我告诉过你我不爱听你叫别的女人的名字吧?” “好好好,是哥哥的不是。”他们又是一阵缠绵。元昊在屏风后听得心惊胆战,只希望他们能快些。 也不知两具身体纠葛了多久,男子问女子:“晚晴,如果你怀孕了怎么办?”他的声音温柔,又有磁性,很有底气的样子。 女子的声音沉了沉,仍是带着几分慵懒娇媚:“那就生下来。” “你打算说谁是这孩子的父亲?” “你啊,”女子继续亲吻男子:“天下都快是我们的了。” “是啊,”男子轻笑一声:“高嵘居然指望魏国,那些人简直不会打仗。” “不过岑谦这家伙可真是——” “他盘算的东西多着呢。”男子的话有些意味深长。 女子一阵笑:“不过他什么都得不到。” “你真是心狠。” 元昊头脑一阵混乱,他死死地握住袖口,原以为这两人只是偷情,却不想还有这么桩事,元昊抱住膝盖,汗水一颗颗地滴下来,他觉得自己从前对齐国的幻想太乐观了。 重叠如山的家具照下一大片阴影,里面一片漆黑,仿佛藏着小鬼,暗暗地窥伺着,时而会快速地跑几步,惊动你过后又安分了,把人折磨得苦不堪言。元昊定睛一看,倒真是有双小眼睛在暗处,他往后缩了缩,一只硕大的黑老鼠耸着鼻子跑出来,元昊心里一阵恶心,他很想躲开,可又无处可躲,他甚至没注意到身后的动静。 “谁在那里!”屏风外的男子一声怒喝,元昊颤了一下,暗道不妙,他正心急如焚地想策略,忽然就被什么东西盖住了,周围一片黑暗,元昊藏在这庇护所下一动不动。 他听见那男子往这边靠近,然后冷冷地说了句:“是你。”随后有利剑出鞘的声音,元昊觉得应该还有另一个人在外,不过他一时也不敢放松警惕。 “蒋锐,别——”那女子开口:“一个疯子说的话不会有人信的。” “我更相信死人。” “她若是死了,高嵘更不会放过我们。” 外面暂时安静了,元昊也慢慢放松下来,他不敢想象如果被发现的人是他,会有多可怕。这样想着,罩在他身上的东西猛地被人掀开了,一时漫天都是灰尘,那常年无人问津的小东西全都四散开来,饶是元昊捂住了口鼻,也被呛了几下。 尘埃落定,他看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女子站在面前,阴仄仄地盯着他,头发乱蓬蓬地堆在肩上,元昊霎时想起了那女子口中的“疯子”。 疯子忽而仰天一阵笑,然后缓缓地朝元昊靠近,元昊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来:“别装了,我知道你不是疯子。” 疯子没有停下来,她走到元昊面前站定,凝视他一阵,忽而张牙舞爪地冲元昊做了个鬼脸。她身上有一股味道,元昊蹙眉,别过脸,那疯子疯疯癫癫地一阵笑,笑得直不起腰来,然后又停了,问:“你是何人?” 元昊没有回答她,他知道这人虽然没疯,不过也一定不会知道外面的事情。那疯子哭丧着脸,做了个委屈的表情:“你就这么对你的救命恩人。” “你想说什么?” 疯子换了个阴森的语气: “你不怕我告诉皇后吗?” “一个疯子说的话不会有人信的。” 疯子自顾自地摇摇头:“你一定不知道蒋晚晴杀人的手段,她的法子多着呢,都很好玩,不过还是比不上高嵘,他更会玩,你是他的客人,他一定会用更有意思的法子,哈哈哈哈哈哈——” 元昊蹙眉不语,那疯子见他这样子,也跟着皱眉头:“你还不明白吗?魏国来的竖子。” “你帮我总不会只为了这个。”不过元昊还是有些吃惊,他已经到达齐国的事应该没几人知道。 “是啊,当然不只为了这个,”疯子把玩自己的头发:“这个人情你先欠着,我总要找你还。” “那阁下若是无事,我便先离开了。”元昊说着转身,他觉得再不回去和素该吓得上吊了。 “站住。”疯子幽幽地开口:“你都不好奇高嵘为什么要这么安置你吗?” 元昊侧过头:“方才不是说他要和魏国联手吗?所以眼下又故意引我知道这些,”他走出去:“不过也可能是碰巧。” 话虽如此,元昊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谨慎些,毕竟不可能每次都如此走运,于是很长一段日子他都闭门不出。刚开始还是会觉得烦闷,不过后来这里来了只小猫,他的日子也就没那么无趣了。 即便是到了齐国,元昊也仍是改不掉吃鱼的爱好,不过齐国的鱼比魏国的腥,只能偶尔做来解解馋,否则那冲人的味道直让人恶心。 元昊这几日又开始想念鱼的滋味了,于是吩咐了中午做鱼,不过等他兴奋地上桌时,却没瞧着影子,他愣了一下,问和素:“不是说了要做鱼吗?” 和素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一副为难的样子,元昊以为是遇到旁人刁难了,于是扫兴地坐下:“说吧,怎么回事。” “殿下,这……”和素颤抖着说:“这鱼倒是有,但是厨子把鱼破开的时候……” “说呀,怎么了。”元昊听着这话,意识到应该不是有人刻意刁难。 和素带着哭腔:“那鱼肚子里有人的手指头哇……” 元昊闻言只觉得难受,他搁下筷子,背过身一阵干呕,正当他胃口全无时,一个熟悉的脏乱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哟,我以为高嵘看上的人有多大本事呢,这就受不住了。” 元昊抬头,见疯子大摇大摆地拿过他的碗筷,一阵狼吞虎咽,然后口齿不清地说:“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不给我东西吃,我干脆来你这儿。” 左不过还欠着她一个人情呢,况且他也没什么胃口了,所以元昊一言不发地坐在旁边,疯子咽下了嘴里的东西,然后说:“你以后还是别吃鱼了,高嵘杀了人喜欢往河里丢,鱼就吃那些死人肉,肚子里有手指头不稀奇。” 他胃里正犯恶心,忽然就听到有几声熟悉的猫叫,一时也不难受了,立马换了副神情,俯身把腿边叫唤的小猫抱起来:“又把自己弄得这么脏。”但是他一点没有嫌弃的样子,还是轻柔地抚顺它的绒毛。 “嗬,”疯子一面擦嘴,一面说:“我说你这些天儿怎么不出门呢,原来在院子里逗猫呢。”她看了看这猫的毛色,道:“不过这猫的主人你只怕招惹不起。” 元昊不以为然:“那又怎么样,这小家伙又不是我强抢来的。”他狐疑地看了疯子一眼:“你怎么进来的。” “小子,冷宫是我的地盘。嗳,别逗猫了,”疯子见他那纨绔样子直好笑:“你的机会来了。” “怎么?”元昊抬头,但手还是握着小猫的爪子。 疯子递给他一枚发钗:“你看。” 元昊接过东西,也没瞧出个究竟:“看起来像是魏国的东西。” “有个倒霉鬼跟你一样,不小心听到了蒋晚晴和蒋锐的事,看样子还是个嫡公主,这是她掉下的。” “跟我有什么关系。”元昊不想再提那件事。 “这些贡品都是登记在册的,她一定不敢把东西就这么落下,多半还会回来找。” “然后呢?”元昊只顾着逗猫,没怎么上心。 疯子扔了支筷子过去:“你给我认真点!她回来找,你就想办法接近她。” 元昊蹙眉:“为什么?” “你这些天被关傻了吗?攀上嫡公主,你就能回魏国了。” “此非君子所为。”元昊的自尊心不允许他做这样的事,不过他找了个更好听的借口:“况且陛下既然要借我同魏国合作,那我就不用担心回魏国的事。” 疯子一阵大笑:“真是自以为是,你当高嵘是什么人,他什么时候能想起来有你都不一定呢。” “我若真是这么做了,只怕陛下会杀了我。” “你多虑了,高嵘连自己有多少女儿都不知道,只要你招惹的不是高澄琉,他就不会怎么样。” “你帮我到底图什么?” “嘁,”疯子笑了一声:“你要是有出息,能帮我的就更多。” 元昊一时没接话,提到回魏国,他就想起了皇后和元昌元旻。这疯子说的有些道理,他总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高嵘身上,元昊深吸一口气:“那我该怎么做?” 疯子大笑:“果然还是开窍了。”她看了看元昊:“其实就你这副好相貌也不需要怎么样。” 元昊颔首,疯子笑他:“唉哟,还害羞了,怎么?魏国的小姐们难道没追求你?” “我不理会她们。”元昊埋头同猫玩。 “嗳,你该多笑笑。”疯子看着他:“来笑一个。” 元昊别过脸没理她那句话,道:“我知道了,日后你这个人情我会尽力回报的。” …… 元昊原本没怎么对疯子的话上心,他觉得一枚发钗对一个公主而言不算什么,丢了就丢了。出乎意料的是第二天他就见到了这个丢发钗的公主,不过她自称自己是宫女,还装得像模像样,元昊一时没忍心拆穿。他见过郑英是怎么同那些女子攀谈的,不过到了自己身上还是有些拘谨,好在那公主受了伤,元昊可以做自己最喜欢的包扎工作,所以也没怎么掉链子。 一切都出乎意料地顺利,他没想到原来女子可以这么轻易地就喜欢上一个人,每每看到那公主见到自己时那眼神,他就有种很不愉快的感觉。疯子比谁都关心他们俩的事,常常在旁边问长问短:“你觉得她怎么样?” “她——”元昊说不上来,就敷衍道:“她挺漂亮的。”不过他也有自己关心的事:“她该不会就是康乐公主吧?” 疯子失笑:“不会吧?那温文尔雅的小模样。” “可她是翻墙进来的,哪个公主会这么粗鲁。” “不会是那个丫头,”疯子吃过饭,悠悠闲闲地剔牙:“如果真是她,只怕你早就身首异处了。” 元昊蹙眉:“她真那么可怕——”话音未落,就听见外面有响动,疯子立马躲了起来。元昊原以为来的是那个公主,却不想是个侍卫,他还是中规中矩地冲元昊行了个礼,道:“见过殿下,陛下有请。” 元昊心头一凛,还是迈开步子走了出去,和素心惊胆战地跟上,却被侍卫拦下了:“陛下只传召了殿下一人。” 和素不知所措,惶惶地看了元昊一眼,元昊回头安抚他:“没关系,你留下吧。” 也不知走了多久,到的却不是传闻中的雍坤宫,而是一个围猎场,想到高嵘的各种骇人听闻的传闻,元昊深吸了口气。侍卫走到围场边上前就止步了,转身侍立在侧,然后对元昊欠身:“陛下就在里面。” 元昊强装镇定,温和地对侍卫道了句:“有劳了。” 元昊缓缓地迈步过去,看见高嵘拿着把弓。今日也有风,裹起他的衣角,不知道为什么,旁人在这样的风里都显得狼狈,唯有他,仿佛风都是为他而刮,看起来那么威风凛凛。 高嵘放了一箭,但是因为有风的干扰所以没中靶,他随便地把弓又放下,神情严肃的凝视着前方。元昊走过去行礼:“见过陛下。” 高嵘远远地指着一头鹿:“你能射中吗?” 元昊望过去,看到有头雄鹿在远处埋头吃草,高嵘把手里的弓递给他,他尝试着拉弓,不得不说虽然高嵘方才没有射中,但能轻易拉开这弓的也算得上豪杰,元昊平日没用过这么重的弓,他费劲地把弓勉强拉满,手臂有些颤抖,好容易瞄准了,元昊松了弦,那鹿应声倒地。 高嵘还是那副表情,他道:“不赖,你是不是魏国射箭最厉害的?” “元昊才疏学浅。”元昊自谦。 “嗬,你这是给魏国人脸上贴金呢。”高嵘笑道,这时候侍卫牵了两匹马来,高嵘骑上去,对元昊说:“上马。” 元昊从侍卫手里接过缰绳,翻身上马,然后跟着高嵘往鹿的方向走。那一箭射中了鹿脖子,高嵘看着元昊:“朕听闻你打猎喜欢射眼睛,今日怎么失手了。” 元昊错愕地看着高嵘,射眼睛是他从前同郑英比箭时留下的怪癖,他不明白高嵘是怎么知道的。高嵘绕着鹿走了圈,道:“朕亲自教朕的儿子们射箭,可惜那群自以为是的毛小子没有一个可以射中眼睛,不过朕有个女儿可以,”他打量了一下元昊:“但不是澄珪。” 元昊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不知道高嵘是个什么态度,但看样子是什么都知道了,高嵘看他那样子大笑:“如果朕是你,不会选澄珪。” “元昊不敢。”元昊低下头抱拳,他一些不知所措。 “做都做了,还怕什么,”风吹得高嵘眯了眼,他看着齐国广阔的天:“小子,你想回魏国吗?” “想。”元昊不敢有半分欺瞒。 “朕知道你的心思,”高嵘笑了笑:“就这么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不是?” 元昊看着他,心里有种莫名的激荡,他从未这样直白地同长辈说过这些野心勃勃的话,他答道:“是啊,周国的厉帝不就是质子么。” 高嵘扭头看着元昊,开始大笑:“干嘛要跟他比,你小子有点意思,比他厉害。” “我不知道。”元昊也看着高嵘:“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走一步是一步吧,”高嵘拿马鞭指着那个先前传话的侍卫:“那家伙以后就就跟你了,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朕。” 元昊眼神复杂地看着高嵘:“陛下的恩情元昊没齿难忘。” “先别忙着说这个,”高嵘低头抚摸自己的佩剑:“以后有的是你回报的地方。” …… 齐国的日子无味而漫长,高嵘或许真的很健忘,除了偶尔帮元昊联系魏国外,就一点也没有旁的交流了,元昊不明白高嵘到底要他怎么回报,他也不怎么明白齐国目前的局势,甚至只能通过偷听皇后和蒋锐的话来有个模糊的推测。不过这样也有好处,元昊也就可以专心地做魏国的事了。 天气就这么一天天地暖和起来了,元昊几乎是日日看着那庭前的小树发芽、开花,然后长出更多的枝子和叶,多得他看不过来了。元昊心里默默地盘算着,五月,这时候应该有动静了。 “殿下,”高嵘赏的那个侍卫走到他跟前:“陛下传召您到雍坤宫一叙。”早是意料之中的事,但元昊还是压不下嘴角的笑意,他几乎是轻快地起身,随那侍卫离开了。 雍坤宫是座很宏伟的宫殿,高嵘登基后没有在宫里大兴土木,而是直接沿袭了周国的宫殿和陈设,不过元昊明白,周国时的雍坤宫不会有这气象。 上次同他这样说话已经是大半年前的事了,不知怎的,待元昊步入殿内,他忽而没了那种成竹在胸的感觉。 高嵘这两天越来越荒唐了,难得有这么个清醒的时候,他带着大醉后身心的空乏,把折子拿在手里扔来扔去,原本,国家大事就是这样被君主玩弄在鼓掌之中的。高嵘看着元昊还是那么恭敬地问安,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你小子动作可真快,朕还以为你要在这儿多待两年。” 元昊抬起头,他明白高嵘指的是什么。高嵘在书案上翻了一阵,奏折散得满地都是,终于才掏出封皱巴巴的信来,他扔到地上:“元志写信来求朕放你回去。” 元昊走过去捡起地上的信笺,心中有股激动在暗涌,他向高嵘拱手:“陛下大恩,元昊定当终身铭记。” “你这次一回去,只怕就该登基了吧。”高嵘还在转动着手里的奏折,似笑非笑地看着元昊:“来,这些都给你看着玩。”他把一小沓折子推下来,稀里糊涂地散落了一地。 “这——”元昊错愕地看着他,觉得这多不只是句玩笑话。 “朕叫你拿回去。”高嵘有点不耐烦,他打了个哈欠:“眼下真是没这个劲儿去看这些了。” 元昊刚想把奏折拾起来,就听见门外有人通传道:“陛下,康乐公主求见。” “你到屏风后面去。”高嵘冲元昊指了指身后,然后对太监说:“让她进来。” 澄琉进来,瞧见散了一地的奏折,玩笑道:“唉哟——这些大臣还要不要人活了。” 高嵘对她招招手,示意她过去,待她走过去就亲昵地用胡渣扎她的脸:“找父皇什么事?” 澄琉想起自己的事,一时嗔怒道:“父皇!舅舅不陪我骑马!他答应过我的!” “哦——”高嵘笑着看她:“是他不对。” “你让他陪我去好不好?”澄琉不满意高嵘的说辞:“他都答应我了。” “他为什么不陪你去了?” 澄琉噘着嘴:“他说他有要紧事。” “那朕过几日好好教训他。” “不——”澄琉知道高嵘在敷衍。 “那你要怎么样?你找侍卫陪你。” “我就要舅舅陪!”澄琉十分不情愿,但高嵘今日似乎没有要帮她的意思,她自己也没劲了,于是问:“梁侍卫什么时候回来?” 高嵘捏她的鼻子:“梁真现在是大将军了,你不可以再叫他侍卫。” “我不管,”澄琉坐到高嵘膝上:“他就是我的梁侍卫。”她低头玩自己的玉佩,忽而看到桌上有封信,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魏国又要干什么?” “元昊要回去了。”高嵘把澄琉抱到腿上。 澄琉有些吃惊:“为什么?这么快?”她扭头去看高嵘。 高嵘捏捏她的手:“你舍不得他走吗?” “不是。”澄琉在想她要赶紧告诉澄珪,她又问:“他什么时候走?” “过阵子吧,”高嵘笑了笑:“朕都不知道今日是什么时候。” 澄琉知道高嵘这两□□政荒废得厉害,于是也不问了,就从他怀里蹦出来:“澄琉告退。” “干什么去?这就要走。”但他没拦她。 “我不告诉你。”澄琉一溜烟就跑出去了。 她前脚刚走,元昊就从屏风里出来,蹲下身继续理奏折。高嵘深沉地看着他:“小子——你不是说要回报朕吗?” 元昊抬起头,坚定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老实告诉你吧,”高嵘嘲讽地笑了笑:“朕没几天日子了。”元昊闻言有些吃惊,不知道他是在玩笑还是怎么。 见他那样子,高嵘知道他不怎么相信,自己起身看着窗外:“你的皇位朕有一半功劳。以后,如果齐国有什么不测,你帮澄琉登基。” 元昊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他怔怔地看着高嵘,后者也转过来看他,神情颇有些凄凉:“你不答应?” “我一定办到。” 高嵘笑了笑:“做父母的原本都不该偏心,不过有时候总是有那么一个孩子更像自己,不自觉地就更喜欢她,看到她就像看到了自己。” 元昊不了解高澄琉其人,只是不断地听过各种她的传闻,所以一时也接不上话,不过高嵘大概也对他几句无关紧要的奉承没兴趣,他接着说:“澄琉是个将相之才,她不是只会胡作非为。”这么说着高嵘自己也叹了口气:“是朕把她惯坏了,以后你多教教她。” “是。” …… 高嵘又同元昊闲侃了几句,精神似乎就不怎么好了,他看起来的确比上次憔悴了很多,脸色变得蜡黄,但身子又臃肿了,像个五食散上瘾的老财主。他也感受到了自己的体力不支,于是没说几句就让元昊退下了。 元昊刚回到自己的宫殿就听和素提醒说澄珪在书房等他,元昊想或许是澄琉告诉了他要离开的事,于是无奈地笑了一下,便往书房去。 澄珪娴静地坐在胡床上,静静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她很漂亮,又温柔又体贴,元昊觉得这样的人应该是所谓皇后最好的人选了。他轻轻地走过去,从身后捂住她的眼睛:“猜我是谁。” 可澄珪没心情同他玩笑,她没猜,直接就站起来转身面对他,可怜巴巴地问:“你要走了?” 元昊看到她眼泪汪汪的样子也没心情玩笑了,于是握住她的手:“待我处理完魏国的事,就向齐国提亲。” 澄珪扑到他怀里,良久才说:“我舍不得你走。” 元昊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他满脑子都是接下来要忙的事。澄珪见他不答话,心里有些许不悦,她知道元昊一定还在为回魏国的事情高兴,但他怎么可以一点分别的伤感都没有!澄珪从他怀里抬起头:“你怎么不说话?” 元昊俯身认真地看着她:“可是澄珪,我们此别不过至多一年,之后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这回换澄珪不说话了,她感受着元昊搂在她腰间的手,那温柔的力道,还有他的长睫毛投在眼里的阴影,一时又原谅了他,毕竟男子对这些事总是出奇的痴傻迟钝。 澄珪就这么抱着他,舍不得松手,元昊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觉得如果就这么任由她抱着,万一她回宫迟了或许会误事,于是想了想,对她说:“澄珪,我给你一个信物可好?” 澄珪抬起头,元昊松开她的手,转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枚玉佩交给她:“你见过的,这是母妃的遗物。” “这——”澄珪欣喜若狂,不过她觉得自己应矜持地推让一番。 “我听闻民间男女都是有定情信物的,”元昊尴尬地对澄珪笑了一下:“我眼下什么也没有,只能先拿这个搪塞了。你喜欢什么东西?我可以备在聘礼里。” 澄珪含泪摇摇头,她早被那个笑容迷得眩晕,只好低头道:“你真好。” …… 元昊走的那天也是个艳阳天——毕竟是夏日,齐国又少雨。但他这时候早没心情去管天气了,魏国的事情他没有哪一件是亲手做的,所以这成功来得有些虚空,他要考虑一些现实的问题。不过他甚至没去想什么登基称帝,他唯一想的是他的仇人,那个支撑他到今天的仇人。对付他么,元昊相信他在齐国学到了足够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