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琉还在缓缓地梳妆,怎么打扮都不够。 她看见镜中自己的影子,蓦然想起了从前的澄珪。那年春节后,四月份魏国就遭遇了洪灾,紧接着国内爆发瘟疫,可怕的是魏国皇室接连病逝,先魏帝在最后时刻恳求高嵘将质子元昊送回魏国,在其回国后不到一月便驾崩,任城王元昊继位。一年以后元昊向齐国提亲,求娶景和公主。 澄琉现在还记得那时母后强烈反对,父皇摇摆不定,于是她去劝说父皇,澄珪去劝说母后,然而谁也没想到,这样的软磨硬泡最后竟然成功了。 澄琉还依稀记得当年看见姐姐神情恍惚地从母后宫殿走出来,她好奇地问澄珪怎么做到的,澄珪只淡淡地说:“我把什么都告诉她了。”模样颇有些凄凉。 红萼见澄琉在发呆,轻轻为她披上秋香色凤穿牡丹纹云锦衫,澄琉对镜自视,笑得竟有几分腼腆端庄。今日是梁真入朝觐见的日子,他貌似喜欢素些的颜色。 秋香色再好不过了,像秋天一样爽朗的颜色,此时穿上很是应景。澄琉痴痴地笑,他那时为她择的胡服也是秋香色吧? 祈和宫 秀儿与从大殿匆匆赶来的小宫女耳语几句,迈着碎步进殿。皇后正与蒋锐谋事,秀儿微微福身,向二人报:“梁真的确向陛下请旨赐婚了。”她抬眼看了看皇后的表情:“是襄阳郡主。” 皇后早知道岑歌芮有这个心思,却没想到她还真的能做到。皇后随手理了理鬓角的头发,岑歌芮自澄珪嫁去魏国后就被封为郡主,随长兄岑于扬去益州了,皇后对这个骄矜小姐的印象也仅止于此。她沉吟片刻:“这丫头还真行。” “可惜白白壮大了岑家的势力。”蒋锐随意地晃着茶杯:“现在还真怕他们到时候反咬一口。” “那是拿下齐国以后的事了。”皇后不喜欢看到蒋锐瞻前顾后的样子。 “也不远了。” 皇后挑了挑炉子里的香灰,一股细烟轻轻腾起:“可恨我们那妹妹还不及她女儿出息,嫁去岑家这么久谁都拉拢不了,她的女儿还要本宫来哄。” “她把心思都扑到儿子身上去了。”蒋锐想了想:“那个岑于扬看起来倒有点意思,很会韬光养晦的样子。” “就怕是本就身无长处。” “不至于。若他在岑家地位再高点,我们或许可以把澄琉嫁给他。” “那蒋振呢?” “高嵘一定不会同意的,你何必一意孤行。” 皇后吁出一口气:“父亲去世后,那些人便渐渐开始蹬鼻子上脸了,我是真讨厌岑家的人。” “还不是因为父亲当年做事太过,得罪了不少大族。”蒋锐知道皇后不喜欢他说父亲的不是,于是也不想再和她聊这个问题,说:“对了,澄琉知道了梁真的事情指不定发多大脾气呢。” “本宫没有心情管她。” “可你希望她嫁给蒋振不是吗?”蒋锐看着皇后,后者愣了一下,二人旋即相视一笑。 澄琉或许是阖宫上下最后知道这消息的,没人敢告诉她,怕她生气。是啊,她不该很生气吗?可是为什么她难过得喘不过气来?这是皇宫最边缘的地方,外面就是宫外了,澄琉呆坐在美人靠上,望着宫墙外广阔的平地和守门的卫兵,澄琉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们仿佛生来就在这里守着,外面的人进不来,里面的人出不去,他们像牛头马面一样勾连着天上人间。 澄琉是个很骄傲的人,唯独碰上梁真才会感到自卑,她默默攥紧了衣袖,拼命地想梁真的不好,拼命告诉自己是梁真配不上她。澄琉这样想着,心思似乎真的变了。 “殿下。” 听见蒋振的声音,澄琉才回过神来,她扭头:“什么事?” “臣听闻殿下在此处,于是就来找殿下······”不,当然不是,是皇后和蒋锐逼他来的,他问:“殿下在想什么呢?” “我听宫女们说宫外很好玩,可是你说宫外这么空荡荡的有什么好?”澄琉不想让人知道她在揪心梁真的事情。 蒋振见澄琉怔怔地望着宫门口的平地,笑道:“这里还不是民间,这里只是宫门外的禁城。” “这样啊。”澄琉望着外面的世界,淡淡地敷衍。 “殿下若是想去民间,有机会臣或许可以带殿下去。”蒋振走到澄琉身边。 澄琉摇头:“母后一定不会同意。”她有些讶然,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开始考虑后果了。 “那就别让皇后娘娘知道,你是公主,我是娘娘的侄儿,她就算发现了也不会如何。”蒋振有些兴奋。 “真的可以吗?”澄琉也开始感兴趣。 “当然,我可以拿到出宫的令牌。”蒋振坐到澄琉身边。 澄琉心情霎时晴朗了大半,忽然觉得眼前的人和事都可爱起来。 蒋振这人虽然不是那么对澄琉胃口,不过有时候还是挺有意思的,你可以感觉到他在尽力讨你欢心,所以也就不忍心让他的功劳白费了,况且百年士族出身的公子大都这样温文尔雅或者说油嘴滑舌,的确比梁真会哄人多了,经他这么一哄,澄琉终于补上了缺席好几日的午觉。 不过这一觉她睡得并不安稳,她做了个很可怕的噩梦——高嵘驾崩了,这是她从来不敢想也想不到的一件事,怎么就梦到了呢?澄琉昏昏沉沉地想起来这几个月他一直身子不舒坦,而且太医们的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难看,有时候高嵘一犯病,他们的嘴皮通常比病人的还要苍白。 澄琉忽然很害怕,她大声唤来红萼,七手八脚地把衣服笼上,慌慌张张地就奔往雍乾殿。她太着急了,只想立马就见到他,头发也没梳上去,披散下来的就任它披下来,跟风中的裙裾一起,飘飘荡荡。 澄琉跑到宫门外,见高嵘身边的太监刚好蹑手蹑脚地合上寝殿的门,澄琉这才顿住脚步,问:“父皇睡下了吗?” “哦,刚才醒呢,” 太监又把门打开:“殿下请。” 澄琉这下又没那么疯了,她推开门进去,看到高嵘靠在高高垫着的枕头上,颓然地卧在厚重的被子里,其实他不怕冷,所以什么季节的被子都不厚重,但这时候他整个人都太单薄了,让单薄的被子看起来厚重了,仿佛是千斤重的铁压在了他身上,或是吃人的锦缎把人裹在了里面。 父皇原本是关中务农的庄稼汉,身子骨要多硬朗就有多硬朗,听说当年起事的时候一个人打倒了一百多个周国士兵,最出名的那场战役他带着几百人就突破了几万人的围攻。这样一个人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会生病的。听说当年周国人还到处传说这个高嵘是能生嚼铜铁的怪物,不然怎么能像战神那样百战不败。 可他现在就那样默默地躺在那里,一个巨人一旦倒下了,就比任何一个病夫还要孱弱。是的,没有力气,所以他没有做任何事,就这样静静地躺着出神,他此生所有的安宁都堆积在此时了。 “父皇。”澄琉走过去,跪到他床边,把下巴搁在温软的床沿。 “我的小公主,”高嵘的眼神不再空洞了,他一病声音也温柔了,就跟其他的慈父一模一样,高嵘看到她说话还微微带着喘息,头发也乱得不像话,他伸手去捋她的头发:“怎么回事?怎么这么急?” 澄琉欲言又止,她不敢告诉他那个噩梦,于是就低声说:“我做噩梦了。”她的声音很含糊,仿佛是闭着嘴,用舌头嘟囔出来的,还有些委屈的感觉。 “什么梦把你吓成这样?嗯?”高嵘拍拍她的脸:“跑成这副疯样子,谁还敢娶你。” 澄琉听到这话更受不了了,小孩子都最怕离开父母了,尤其是她,她不敢想象没了父皇,又跟其他人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样子,她知道那些人瞧不上她,甚至是整个高氏皇族。她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不让高嵘看到自己的眼泪。 “怎么了?”高嵘摸她的头,想让她起来。 “我不理你了。” 高嵘的手停了一瞬,随后又拍了拍她的头,没说话了。澄琉觉得自己把眼泪憋回去了,于是又抬起头来:“我要继承皇位,我才不嫁人。” 高嵘再次笑了,澄琉说:“你笑什么,从前那么多女皇,我凭什么不可以。” “父皇的东西都是你的。”高嵘慈爱地看着她:“但是一国之君不可以像你那么任性,你——”高嵘说:“你要慢慢学。” 澄琉觉得高嵘在敷衍她,于是随口嗯了一声,但高嵘认真地看着她,问:“诶,澄琉,父皇问你,如果有一个男子相貌十分俊朗,又很有才华,武艺还不赖,你愿不愿意嫁给他?” “他比父皇还好吗?” “这个嘛,”高嵘笑了:“自然还是要差一点点。” “那就算了。” 高嵘笑过了,他精神了些,于是撑起身子坐得更高了,他拉着澄琉的手,认真地托付:“澄琉,不管怎么样,我希望你以后都要坚强勇敢,你那么聪明,日后一定要有自己的一番作为,任何阻挡你的人都应该被碾碎。”他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叹了口气:“你是公主,你拥有很多人渴望的权力,有些混小子会编各种各样的话来骗你,你不能像那些蠢女子一样被哄住了,你一定要守住齐国,还有属于你的东西。” “父皇,我不会被人骗的,我才没那么傻呢。” “今日这些话不可以跟任何人讲,知道吗?” “知道。”澄琉俯在他膝边,偏着头看他。 高嵘含笑看着远方:“你知道吗?在父皇的故乡,我们管父亲叫'达’。” “达,”澄琉被这个生疏的发音逗得好笑:“怎么会叫达?” “这怎么说得清楚,大家都这么喊,小时候我也这么喊。” “哦,那我是不是也要管你叫达?” “多喊两声,我想听。”高嵘多久没听人这么说过了,他身边的人都一口优雅的长安官话,从前一道从关中出来的弟兄也早都跟着这些城里人改了口音,关中像是上辈子的一个梦了。 澄琉又这么叫了几声,不过很快她就没兴趣了,她亲眼看见了父皇还好好的,这时候眼看着还精神些了,她把梦里的悲恸都忘却了,于是站起身来:“父皇,我回去了。” “这么快就要走?”高嵘的确老了,也变得弱小了,若是以前,他一定硬要把她留下来的,哪有这样着急着走的道理,不过眼下他的语气带着哀求,他知道自己留不住一个心怀大志的女儿,这丫头没人留得住。 “我明日再来。”澄琉飞快地探过身子去抱了高嵘一下,然后跑了出去,刚到门口,又扭头冲他笑了一下,仿佛娇嗔地警告他不要趁她一走就开始生她的气。 高嵘看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有一种瓜熟蒂落后的欣慰和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