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挚友。言一。 冥医认识默苍离时他当然不是叫这个名字,不过在那样的年纪里,能长到像默苍离这程度的,哪怕叫王二狗子,也是一枚上佳惨绿少年。 某年正月里头,幽冥君去某地出诊,冥医在后头替师尊拎药箱,年幼的茹琳本也哭闹着要跟来,却被幽冥君鲜有地狠心拒绝。 出诊对象算不得什么急病,前来接送的牛车慢悠悠在官道上走了整整一个月,虽然路上状况百出但总算有惊无险到达目的地。华贵的大宅门前立着巍巍峨峨的一对石狮,冥医长到这年纪大还没见过这么大的石头狮子,仰着头快折了脖子都没看见狮子头顶。 朱门两旁种的海棠绿肥红瘦,一种一大片很是气派。迎接的在海棠树下站满了一排,历练尚欠的冥医被这种阵仗惊吓到了,他师尊倒是没事人一样,该说的说,该做的做,没有一点拿捏做派。 大宅里管事的说主人家临时外出了,先请先生去见小主人,待稍后晚宴为先生正式接风洗尘。 他们就被引去一个小厅,小厅里有位和冥医差不多年纪的少年,衣着华贵,恹恹的、没有多大精神。小贵人后头站着他的伴读,眉目清淡,言行岑寂得很,说话不多但自有他难以忽略的存在感。 冥医跟在师尊身后偷偷看了那少年一眼,堪堪迎上少年回看的视线,惊得他连忙低下头去,心里想“肃肃如松下风”这个词真是存在得恰当。 那个人年少的时候,看人的眼睛尚且有温度。 大宅主人乘着黄昏归来,盛大的宴席中各人相谈甚欢,他们身份不凡背后有着滔天权势——对年轻的冥医来说这样的交际不亚于一场酷刑,自持的奏乐、洋洋得意的上位者,幽冥君从未将此放在眼里,世间哪来的永恒不灭?所谓不死不过是虚幻的景,再强大终究有完结的一天。 冥医尚未炼出他师尊的稳健,随意扯了个借口从宴席溜出来,深吸一口气——里面点的是什么鬼香。 他蹲在院子的鱼池边,看肥出鱼肝油的锦鲤一股脑涌到池边拼命讨吃,他手上什么都没有,有些对不起卖力的锦鲤。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低柔的少年嗓音在身后幽幽响起,浅色的衣裳在浓郁夜晚里像个苍白的游魂,成功吓出冥医一身鸡皮疙瘩。那少年似乎挺满意冥医的反应,继续说,据说七八年前不知道什么原因,有个小婢在这池子落水没了,自此就没有人在夜里靠近。对,就是你现在站着这个位置。 冥医认得出他是小贵人那个眉清目秀的伴读。年轻时候的冥医最听不得这种怪力乱神的东西,他偏梗着脖子说,你……你少扯神神叨叨的,倘若平生做事光明磊落,何惧鬼神? 少年扫他一眼,说了一句话,他说完便自顾离开,放任冥医在池边发懵。 ——要走就快,这里有比鬼神还要可怕的东西。 冥医被那人唬得一愣一愣,待回过神来人已经不知道走去哪里,就剩下鱼群在努力不懈地讨吃。他多少有些懊恼,没好气对池子里的鱼说少烦我。 那群快成精的锦鲤得了回复,便一个摆尾,溅了小大夫一身。 贵族的聚会都喜欢拖拖拉拉到深夜,宴会过了三分一的时间,幽冥君便拉着徒弟跟主人家提早离席。主人家毫不在意,倒觉得这才符合异才能者的与众不同,他喝得红光满脸挥挥手让管事的送人回去。 冥医走在最末,跟在幽冥君身后,管事的提着防风灯笼走在前方,领着师徒二人往着僻静的院落方向走去。到了安排给幽冥君师徒的小院,管事的没即时离开,反倒放下灯笼,为他们点亮了院子里头的灯火。完了事,管事的便双手捧着一个钱袋子,向幽冥君奉上,他的神情动作让旁人看着有非常谦卑的感觉。 请大夫笑纳。 幽冥君看了管事的一眼,转头去让一边的冥医赶紧收拾困觉去,才回头说道,诊金给得过早了。 这是小人送大夫一点见面礼。管事的见幽冥君没有丝毫动作,便直接将钱袋放在树下的石头桌子上,他不急不慢的语速像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以及小人一点小希望:您在府里小住这一段时日里,这一切请保持原样——小主人身子不好,是从胎里带出来的病气,之前看过的大国手都说没法根绝,大夫治不了,主人也不会怪您。 幽冥君问你家主人知道你想什么吗? 管事的微笑回,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这个没什么差别,小人的结局自有小人的结局。有劳大夫挂心。 不错,幽冥君瞥他一眼,又抬头看皓月当空,说,每个人都自己的结局,世子也有自己的命,由不得旁人干涉半点。 管事的笑了笑,不置一词,做足了大户人家的礼数才退出小院。 稍后待冥医将幽冥君日用从行囊理出,送至师尊房内。那时的幽冥君仍未就寝,书案上烛光明亮,摊着多本药典。 幽冥君看似在对着铜人揣摩如何替病人对症下药,他摸着下巴却说,这趟浑水不好走呀。 冥医怀里还抱着师父的东西,脑子莫名想起池边那名身姿杳邃的少年。 ——这里有比鬼神还要可怕的东西。 低柔嗓音说出的话,言犹在耳。冥医急忙问师尊会不会留下继续给世子治病。 幽冥君看了弟子一眼,几分无可奈何说道,尽人事,看天命罢。 · · · 二三·相思了无益。 上次见面距今已有好些日子, 这条飞廉道直通那人居所主室,甫出通道便嗅到空气中飘着膏药味儿,桌上放的一屉子糕点都让那股子味道掩去了。 作为一个长期药罐子上官鸠安完全谈不上喜欢。 那人从后面书架绕出来,没见他往日里没衣冠禽兽的周正模样,只穿着贴身的单衣薄衫,手里还拿着拔了塞子的刀尖药,仔细分辨飘散的药香里头似乎掺和了铁腥味。 那人见着她,嘴角便勾了起来,轻松平常说。 小家伙可来了,桌上有荷花酥和木樨糕。 上官姑娘想说他不要把自己当家里的小辈喂养,脱口却问,你不是接到天志令跟师伯老师他们去开会吗,怎么回来是这鬼样子? 钜子——默苍离差人在尚贤宫埋了轰天雷。大伙没什么大碍,受点惊吓和皮肉伤是免不了的。 说着那人便向她展示自己的伤,粉色带血皮肉暴露在眼前,以习武人标准只算得上皮外小伤。 上官鸠安想要舅父在,一定冷笑着说这个笑话够我笑三年。她这么想着,手上也没闲着替那人用老酒调和伤药,接着把药膏往伤处摁。 嘶……你轻点。那人问,你可去过天擎峡,钜子真的死了? 天擎峡么…… 上官鸠安想起天擎峡的高耸云峰,方圆百里人烟湮灭,冥医的扣心泣血,啄尸的鸦雀盘旋不散 她忽然很想问,那么多的人命都没了,你们什么时候才休止这种无聊的内耗。念头才生,上官便自觉愚不可及了,完全可以想象这个人用文质谦和的表象如何推搪:将来的谁知道呢。 你怎了? 他见上官鸠安神色有异,这个姑娘年纪轻轻心里藏着掖着太多,墨者勤学自律的优点有了,但坏毛病也染了个遍。缺少与对应年纪相衬的朝气活力,免不了教人挂心。 没,比起十多年前那一役,天擎峡简直小巫见大巫。 《羽国志异》里面的霓霞之战?凰后的初版里说策天凤以十七人为诱,反杀三万大军,后来又经她与钜子二人多番更替改动。当年我远在异域,事情始末也不甚清楚。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雁王的小妹——你母亲真死于那一战? 她半真半假说道,每个人总有不愿提的事,也没见我去过问你家的事。 你时常夜里睡了也睡得不安稳,边睡边哭,教人看得揪心。那人撩起她细碎的鬓发绕到耳后,细语道,心结这回事能解一桩是一桩。 上官鸠诚心建议,再忧心半钱,我便能上当了。 呀,骗不过你。 上官鸠安并不理会这个人的嬉皮笑脸,直勾勾看着他的眼,一字一句说。 我喜欢你。 哎呀呀,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我喜欢你,姑娘执拗重复,揪着他衣袖不放,这是真心话,我以前或者对你说过很多违心话,大抵以后也会继续。只有这个,是真的。 那个人露出温和细软的表情,轻拍她的背,回应道,我知道。我一直知道,也相信你。 不过……你能松下手吗?碰到我伤口了,痛。 ……混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