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锐的到来是个意外,仅仅在张雾和珺雅那场尴尬的晚餐之后的两天,周一的下午。 珺雅回到3A09的门外时,何锐已经在里面了,因为珺雅听见从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她上次见到何锐也是先听见他的声音,这次不同的是张雾已经恢复得可以稍大声和他说话,而不是仅仅躺在床上用表情来表示不满。 她觉得很奇怪,他们既然是朋友,为什么见面总是不欢? 他们两个人的声音都很高,站在门口仔细点就能听清楚。珺雅没有马上推门进去,因为她觉得在炮火正旺的时候突然出现是件尴尬的事。 于是她在门口等着,等到他们稍微平静一点再进去。 珺雅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何锐:“禾风应该进行娱乐化的改造,谁会大老远从市区跑到那里只为了在稻田里住上一晚?雾,我知道你有自己的情怀,但商业就是这么现实,尽可能地扩大消费者范围,而不是曲高和寡,这才是禾风的出路!”他的声音由低到高,明显地带着起伏的情绪。 “这不是什么曲高和寡,这是禾风的特色!”张雾同样激动,“现在的民宿林林总总,想要脱颖而出就必须要有自己的品牌特色”! “品牌?”何锐冷笑了一声,“你说得没错,品牌要有特色。但我们现在谈得上品牌吗?我们首先需要的是解决生存而不是一上来就谈一些为时过早的东西……” “所有的品牌都是依靠一点一滴的经营出来的!禾风今年已经看到了起色,来住宿的人之八十都是冲着禾风的特色来的!” “百分之八十?”何锐再次发出冷笑,“你知道我们上周接待了多少客人吗?二十!这么算下来连成本都不够!百分之八十都是冲着禾风特色来的,这就是问题所在……” “锐!”张雾几乎是喊出来的这声,“我想我们的志趣已经不同了”。 “你太书生气了!”何锐的声音稍低些,珺雅勉强可以听见,“你应该到学校里去教书……” 接下来是一阵即时的沉默,珺雅没有听见张雾反驳的声音,也没有听见何锐再讲话。但她感到这不是战争平息的安静,而是谈判失败的缄默。 珺雅开门进去了。 张雾和何锐分坐在老沙发的两头,张雾身子全靠在沙发上,一只手在不自觉地敲着玻璃桌面,何锐则在抽着烟。 “文小姐回来了。”何锐将烟头往桌面上一张废纸上一捻,微笑着边和珺雅打招呼边将烟丢进垃圾桶里。何锐今天没穿西装外套,一件白衬衫搭配一条藏蓝色长裤。 张雾仍是那副神情坐在那里。 “何先生你好。”珺雅瞥了张雾一眼,他不耐烦地将身子侧了侧,离何锐更远了。 “叫我何锐就行,何先生正式了。” “哦,好,那你也别称呼我文小姐了,我叫文珺雅。” “好,珺雅,你好。”他边笑着再打了次招呼边转头去看张雾。 张雾似笑非笑:“你们可以上‘非诚勿扰’了。” 珺雅不想掺和进这场战争,打完招呼后就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珺雅。”何锐叫住她,“今晚一起吃饭吧,雾,你出院还没给你接风洗尘呢,今晚你定,你说去哪吃就去哪吃”! 张雾将正在敲着桌面的手指停下:“我不出去了,你们去。” 何锐有些尴尬,但很快就接上了话。 “现在还早呢,一起去吃个饭吧,正好文小姐……珺雅也在。” “我觉得不太舒服,不想出去。”张雾有要站起身的意思。 何锐忙说:“那就不出去了,我点个外卖送来。现在外卖花样多得难以置信,居然连火锅都能送,我点几个菜咱们就在家吃,这样你也不用折腾。” “我今晚不饿,点你们俩的就行。”张雾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往自己的房间走。 “我一会自己随便煮点,不麻烦了。”珺雅笑着对何锐说。 何锐脸上露出尴尬的神情,他转头去看张雾,脸上也不再露出微笑。 “你看,你不吃,珺雅也不好意思吃。这么晚了,一起吃个便饭不好么?”何锐语气平和地对张雾说。 张雾没说话,但也没再挪动脚步。他看到珺雅有些难堪,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表现确实显得有些稚气。 “吃什么,你们点吧。”张雾还是走进了自己的房间,“我先写点东西”。 何锐脸上立刻又露出了笑:“那珺雅也一起吧,你有推荐的店吗”? “我都可以,不挑食。” 何锐也不再过多询问,掏出手机开始搜索附近的美食。 大约过了四十分钟,外卖送到了,点了一桌子的湘菜。 何锐敲了敲张雾的门喊他吃饭,过了几分钟张雾勉强地坐上饭桌。 这是珺雅吃过的许多尴尬饭局中的一局。何锐和张雾分坐在桌子的两头,明明面对着面却几乎没有眼神交流。 珺雅坐在中间的位置,虽然感觉到明显的尴尬氛围,但好在已经有些见怪不怪。貌合神离的人坐在一个饭局里,这是职场上再常见不过的事情。 “雾,那天我赶到医院,医生说你自己办了出院手续走了,吓了我一跳。”何锐首先开口打破这种尴尬的沉默,“你老是这样有事不说,不过还好没事”。 “出个院能有什么事。”张雾从清淡的一盘菜里夹了一根送进嘴里,眼睛朝下看接着何锐的话。 “行吧,反正你一直是逍遥散人,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了。”何锐呵呵一笑,然后将目光转向珺雅。 “珺雅你在哪里上班?离这里远吗?”他问。 “新华区,还好,不远不近。” “那每天上下班也够辛苦的。” “工作嘛,都是这样。” “是。”何锐点头,“都是为了生存。你周末有空可以到禾风来玩,我们有时候会举办线下的沙龙活动,放松一下心情也不错”。 张雾抬头看了何锐一眼。 珺雅:“好,上次去得太匆忙没机会细看。” 张雾突然冷笑了一声。 何锐看向他。 张雾指了指天花板上欧式夸张的水晶大吊灯:“灯泡太多,太亮了。” 何锐脸上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带笑的样子,“这灯挺好看的,我正想给禾风的大厅装一个”。 “我可不想当这种灯泡。”张雾摊开手故作轻描淡写地说。 何锐的脸色一下变得难看起来,他看着张雾,唇齿之间似乎有话马上就要蹦出。 “喝凉茶吗?”珺雅突然冒出一句话。 她坐在中间,像教主审视着两个内斗的门徒。 他们都听出了珺雅的言外之意。 将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终止的是张雾响铃的手机。 “哪位。”张雾抓起手机就问,声音里还带着些不满。 当时何锐正在为张雾刚才的讽刺不高兴,他将头转向窗外去看城市的夜。 只有珺雅注意到了张雾脸上神情的变化。 对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话,张雾脸上原本轻度厌烦的表情变成了一种更为复杂的神情。他的眼睛有些不安地张看,脸上的肌肉也变得更加紧张,身子也下意识地稍加移动。 他没有回话,却也没有马上挂电话,直到他抬眼发现珺雅正好奇地看着自己。 “打错了。”他匆匆地将电话挂掉,又抬起眼来在饭桌上看了一圈,看到何锐正在看着窗外时,似乎松了口气。 自从那个电话之后,张雾没有再和何锐抬杠。但这并不是因为他的心情变好,而是因为心不在焉。他陷入一种时而烦躁的游离中,对饭桌上的言论和人物都不再感兴趣。 何锐不知道张雾为什么突然出现这种变化,不过他也不想知道,刚才张雾丝毫不给他台阶的幼稚做法实在使他不快。一个马上到而立之年的男人,何锐有的时候真想不明白他的为人处事为何像一个三岁的小孩。 何与珺雅闲聊,不再理会游离神思外的张雾。 他问珺雅一些半生不熟的人交谈时习惯问的问题,哪个省份的人?来这座城市多久?从事什么工作?如果回答的一方对对方不感兴趣,就会客套地点到即止。如果想加深认识,则回答的人就会把这些问题回答成简答题甚至是作文题。 珺雅回答的是,判断题。 何锐:“你是本省人吗?” 珺雅:“不是。” 何锐:“来这里工作好多年了吧?五年?有吗?” 珺雅:“有。” 何锐:“你从事的工作类型属于……人事行政类?策划类?” 珺雅:“算是吧。” “前者还是后者?” “后者。” 交卷。 何锐走的时候,张雾好像还在被那通电话纠缠着。他没有跟何锐说什么客套话,连“谢谢”“再见”也没说。 何锐刚才的气似乎已经消了,出门时对张雾说道:“没事就回禾风来转转,青山绿水好休养”。 说完又向珺雅说了声“再见,下次沙龙来禾风”。 珺雅点点头:“好,谢谢你的邀请。” 何锐走了,张雾的生活却没有从餐桌上的小风波里恢复平静。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直到珺雅第二天早上起床还看见房间里亮着灯。 她猜想是那通电话的原因,那绝对不是一通拨错了的电话。 而且自从那通电话之后,张雾由于电话带来的麻烦更多了。珺雅觉得,这像是何锐给张雾带来的一股霉运。 继周一电话之后的又一天晚上,珺雅回到公寓时张雾的房门开着一条缝,里面黑乎乎的没开灯。 这情景和她发现张雾中毒那天的情景很像,珺雅的心提了一下,因为她发现张雾最近几天的情绪又不太好。 她故作经过地从门缝里朝张雾的屋里看去,床上有个黑影,证明里面有人。于是她先敲了敲门,但没人回应。 珺雅紧张起来,再次敲了敲门,这次的声音比刚才更大。 还是没人回应,床上的人影也没有挪动。 想起上次紧急凶险的经历,这次珺雅不再多想直接推门进去拉开灯。 灯光亮起,白得晃眼。 张雾头枕着双手直直地躺在床上,上身的衣服短了一截,露出瘦空的肚皮和椭圆形的肚脐眼。 “对不起,我以为你喝多了……”珺雅连忙道歉,并闪身准备退出屋子拉上门。 但是她停顿了一下,因为张雾正用一种怨怒的目光看着她。他的脸色铁青,带着即将要喷发而出的怒气一言不发地盯着珺雅。 她觉得脊背发凉。 “不好意思,我把门给你带上。”珺雅连忙离开张雾的房间,把那扇不容外人侵犯的城堡的大门关上。 城堡的门关上了,但并没有为张雾那颗脆弱的心抵御住攻击的炮火。那个晚上注定又是一个有事的晚上,一个电话信号的接入成了引爆城堡□□的□□。 晚上十点,珺雅已经收拾妥当回到自己的房间。她要学习商务英语口语,为将来晋升更大的发展空间做好准备。 张雾的房间里传来怒吼一般的声音。 “你想怎么样?!”他大声地质问,“是我要现在这一切的吗?是我要的吗?!是你强塞给我的,如果我有一点点选择的权力,我宁愿永远不要来到这个世界”!! 张雾声嘶力竭地喊着,完全没有考虑到房子里还住着第二个人。 珺雅觉得很可怕,张雾虽然处理事情商不高总是喜欢冷嘲热讽使人难堪,但这么暴躁不能自控的张雾还是第一次看见。 “你想要什么?”张雾继续嘶喊质问着,“你想要什么告诉我,钱,你想要钱对不对?想要多少?你告诉我,我把所有的都给你,给不了的我用命偿!只求你给我一点正常的日子,一点安稳的日子”! 他的房间里传来一声东西掷地碰撞的闷响,又传来他奋力捶着门板的声音,似乎刚才的话是他愤怒到极点的决堤口。 珺雅连忙下床去确认自己的房门是否已经反锁好。张雾发狂的声音使她感到恐惧,他像村子里酗酒的醉汉在失去理智地殴打自己的妻子。 “我没有选择的自由,现在的生活不是我的自由!我求求你,给我一点安稳的日子!”门板“董”地重重响了一声,“可以吗?妈”! 珺雅呆住了。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又挨近门口想再听清楚一点。 但是张雾没有再叫出那个字。 接下来张雾的房间里也很快没了声息。从电光火石到深潭寂静,只在一二十分钟之间。 这种变化让珺雅觉得有些不安,她不知道张雾和他的母亲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得他在难得接到母亲电话的时候如此歇斯底里。她只能从张雾的嘶喊中体会到一种无可奈何的束缚和难以摆脱的绝望。 珺雅拉开反锁的门栓,轻轻地推开门走出房间。 她走到客厅里,客厅里只有从她房间内透射出来的一点光亮,正照在电视机的屏幕上。 张雾的房间里没有灯光,也没有传出一点儿声响。 她站在张雾的房门口,思考着是否要敲门询问他是否还好。但她站了几分钟,始终没有伸出手。每个人心里都有害怕被触发的事,如果这事一旦不小心被引爆了,除非当事人主动诉说,否则正巧遇见的人还是当作从未看到听到得好。 珺雅回了自己的屋子,她再一次失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