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雅在这座城市工作了六年,已经熟知市中心的每个角落、知道这座城市几乎所有的街道名称,唯有“临江路”是陌生的。因为临江路虽然在行政划分上属于这座城市,但其实距离市中心足有三十公里远,处在城市边缘地带,紧挨着邻近的一个县。 从龙江医院到临江路89号有两条观光线路的公交可以搭乘,但是公交每半个小时才有一班,而且只运行到晚上十点。珺雅从龙江医院乘观光公交到临江路89号最快也需要一个半小时,现在正值下班高峰,至少再加一个小时堵车的时间。 她准备喊一辆的士过去,这是能想到的最快的办法。 但是还没有等招呼到空车,医院一个紧急的电话就将她召回。 急忙赶到重症监护室时,医生正在对张雾进行抢救。 珺雅站在干净而明亮的落地玻璃外,看着医生与死神争抢生命。医生不断地问护士要着什么,护士则不断地往医生手里递,白大褂在眼前不停地晃动,蓝色的口罩下是急促的气息。 张雾似乎完全没有恢复知觉的迹象。他长长的身体套在尺码不符的蓝色条纹病号服里,小腿大半段都露在外面,眼睛依然紧闭着,脸色还像刚送进医院时那么惨白。骨架一般的身体由许多小管和接线连着监护仪器,正在任由医生处置。在珺雅的印象里,张雾从未这么合作过。 这是张雾被推进重症监护室后珺雅第一次再看见他。她和张雾是没有交情的,所以当张雾被从手术室中推出送往重症监护室时,珺雅只是匆忙地看了一眼。医生说,“接下来要监护”。她只是答了一个“好”。 但是等到真正站在监护室外看见病床上正被抢救的张雾时,她感觉到这个人十分可怜。 珺雅很久没有觉得谁可怜过了,但是此刻她觉得张雾很可怜。因为如果他就这样死在病床上,他的亲人朋友不会有一个人知道。 但幸运的是,医生暂时将他的性命从死神手中抢回来了。 “张雾需要转院到条件更好的医院,否则我们不能保证他可以挺过今晚。”这是杨主任摘下口罩后对珺雅说的第一句话。 珺雅没有被允许进入重症监护室探视病人,当天探视的时间已经过了。她在走廊里来回走了约有二十分钟,最后走进仍在亮灯的杨主任办公室里签了转院承诺书。 “文小姐。”杨主任指着桌上的承诺书对她说,“这样吧,我把转院的风险再说一遍,阿正,你帮忙录下来”。 接诊的医生不解地看着主任。 “不用录了。”珺雅说,“谢谢主任的好意,签吧”。 “姑娘,做好事不留名可以,但不能受伤。阿正,你拿你的手机录吧。我可以对我说的话负责。” 接诊医生马上明白地掏出手机来。 珺雅也没有阻止,很快签了承诺书。 张雾转院的过程很快就结束了,他幸运地又一次从死亡之门逃脱,珺雅也幸运地再一次用责任的刀尖上下来。在他离开龙江医院之前,珺雅去结了那天的费用,没有报销,一共一万八千元,把她一张储蓄卡里的钱全刷光了。 张雾被送进省院的重症监护室时,已经是晚上十点。交完押金办完手续,珺雅回到家十一点。 回到3A09的门口时,珺雅站住了脚,又一次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声控灯在工作。 这不是她搬到3A09以后第一次十一点回来,但今天的脚步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更加疲倦和沉重。4月25日,她觉得自己永远都会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在这个日子里,她面对了从未遇到过的突发事件和选择。 洗完澡躺在床上,珺雅没有因为折腾了一天的疲倦而有丝毫睡意,她的脑子还处在一种被刺激而产生的持续兴奋中。 临江路89号,她的头脑里不停地回荡着这几个字,仿佛这是张雾酒精中毒事件向她抛出的一个谜面。通过深入这个谜面,就能找到想要的谜底。 珺雅决定明天一早赶第一班车到临江路89号,因为她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谜底。而从现实层面来说,如果她还不能找出谜底,张雾接下来的医疗费用也不是她能够承担的。 第二天珺雅起得很早,在第一班前往临江路的公交发车前赶到了车站。 夏天的清晨是一天中最舒适的时间。公交车里坐着零星几个睡眼惺忪的乘客,车窗大开着,凉风伴着微熹的晨光钻进车里。公交车轻盈快捷地穿梭在宽阔干净的道路上,就像一只飞鱼在御风而行。 珺雅靠窗坐着,手里握着张雾的手机。她依然希望手机的屏幕突然亮起显示来电,这样或许她就不用到禾风小憩去。但这种可能性在珺雅心里越降越低,张雾出事的整整一天里,除了微信里“行行重行行”发来的两条消息外,再也没有人找过他。 在这个手机承担了大比重的业余社交甚至部分工作的任务情况下,居然整整一天里没有人打电话联系他。珺雅难以想象一个人到底要把自己封闭成什么样才会有这种效果? 她将头靠在车窗上,窗外的风景正随着车子不断地远离市区而发生改变。高楼林立的都市丛林正在逐渐减少,道路两边渐渐出现一些集中的老式楼房,后来老式的楼房被低矮的民居取代,再后来低矮的民居变成零星散落在待开发地区破败的老屋。 市中心那些摩天大楼就像一个个吸取能量的磁石,将这座城市里最好的人工资源全都吸附到中心规划地带,剩下的就是“等待规划”的贫瘠。 直到公交车驶过十字路口,拐进临江路才结束了这种荒败贫瘠的景象。 临江路开发了一个休闲旅游产业园,这是观光公交通行到这里的原因。如果不是张雾的事,珺雅不会到这个地方来,因为她既没有闲时也没有闲钱。 车在终点站停下,一下车就看见旁边立着“禾风小憩民宿”的指示牌,珺雅顺着指示牌又走了近八百米才到达“禾风小憩”。 指示牌指示的是一条林间道路。路用小石子铺压得很平整,两边夏木葱茏,已经升到树腰的阳光从树叶间隙投射到石子道上,清凉中带着温暖的感觉,很有宫崎骏动漫中画面的味道。 顺着林荫道走了约三百米,两边树木渐渐稀少,灌木丛和野花逐渐增多。石子道的尽头是一个九十度的左转弯,珺雅向左转脚步,眼前忽然豁然开朗。 这个地方有点出乎意料。 一座仿唐式民居背山而建,民居前是一片绿油油宽阔的禾田,微风过处,禾苗漾起一阵绿色的波浪。 一条木质栈道从入口处穿过绿色的稻田直达民宿门口。 珺雅走上栈道穿过绿油油的禾田,进了禾风小憩的大门。这是一个十分雅致休闲的院子,但是她没有心思细看,有几位客人正在院子里的石桌上享用早餐。 “您好。”从大厅里走出一个托着两杯牛奶的服务生,他边将牛奶放到客人的餐桌上边向珺雅招呼。 “你好,我想找一下你们的老板。” 服务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没听清楚。 “哦,我们约好了九点见面。”珺雅瞥了一眼手表上的时间,笑着说。 “好的,请您往这边走,我现在去通知掌柜的。”服务生伸手示意她往大厅里走。 珺雅进了大厅,在木质的沙发上坐了一会,服务生很快就领着“掌柜的”来了。 他和张雾年纪相仿,连身形也差不多。不同的是,张雾喜欢穿宽松森系的衣服,他则一身正装,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 “你好。”他微笑着向珺雅迎面走来,未到面前时就伸出了右手。 “你好。”珺雅同他握了手。 “灿说你找我,请问有什么可以为你服务?”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友好的微笑。 珺雅环视了大厅一圈,只有两个客人在柜台办理退房。 “您贵姓?”珺雅问。 “免贵姓何。” “何老板,”珺雅压低了声音,“你们这里是否有位叫张雾的员工”? 何老板怔了一下,仍然保持着微笑。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没有一位叫张雾的员工。” 但是珺雅已经看见了刚才他脸上一闪而过的表情。 “也许你认为我找张雾是有什么不好的企图”,珺雅带着一丝苦笑,“但我想说的是,张雾前天晚上酒精中毒,现在正在省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 何的脸一下子变了色。 “我只是他合租的室友。”她又补充了一句。 “你,你说的是真的?”何看着珺雅将信将疑,脸上始终保持的微笑也消失了。 “这么说,张雾真的是在这里工作。” “张雾酒精中毒,这是真的?”何又问了一句,其实他心里大致已经判断出了答案,因为张雾前天晚上确实喝了很多酒,并且是他亲自送回3A09的。 “今天是第二天。” 珺雅说完这话,柜台的电话响了。 “您好,这里是禾风小憩,请问有什么可以帮到您?” 正是昨天晚上珺雅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个温柔的声音。 她扫视了一眼这个布置文雅却不失闲适的地方,突然生出一种厌恶感。 “张雾是你们这里的员工吗?”珺雅问,这次的语气显然没有刚才好。 何:“我现在跟你一起马上到医院去。” “如果张雾是你们的员工,这里应该有他家属的联系方式吧?到现在还没有联系上家属。” 何愣了一下,答道,“我这里没有张雾任何亲属的联系方式”。 “难道你们不留员工紧急联系人的联系方式?” “张雾不是这里的员工。” “那他和这里是什么关系?”珺雅觉得越发奇怪了。 “我先和你一起去医院。”何显然不愿意多说,很快上楼取了银行卡就下来了。 与何一起驱车前往医院的路上,珺雅没有知道更多关于张雾与禾风小憩民宿的事,只是知道了何的名字叫何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