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赐人七情,魔给人六欲,把人间变得既是天堂也是地狱。
派出所。
当木子赶去的时候,何佳佳正和几个头染得五颜六色的地痞们抱着头蹲在一起,
“你是谁?!”
“我是何佳佳的姐姐,怎么回事?”
问清楚后才知道,何佳佳跟着这几个地痞流氓飙车,弯道超车闯红灯把人家车尾给撞了,坐在后面的有个小孩受了轻伤,他们撞了还肇事逃逸。
“这种情况就是民事诉讼加治安处罚,然后就是再赔点钱,你家大人了?”
木子叹了口气:“警察叔叔,何佳佳今年还不满十四岁,是不完全民事行为能力人,她是被人教唆的,你看还在读初三,小孩子……而且,就我们的家庭有点复杂,我们的养父是武警,刚被派跨省任务,手机关机了,她妈妈呢,现在外地进货,没两天赶不回来,现在外面正在下暴雨……你看能不能……”
警察:“可她的同伙说,她已经十七岁了。”
“警察叔叔,你看这是我的学生证和身份证,我才十四岁,她叫我姐姐怎么可能十七岁呢?这是她的学生证,您看看我也带来了。”
木子好声好气的说了好一通。
“当事人也在,她愿意私了的话,你做个笔录就把人带走吧。”
木子点点头说:“谢谢警察叔叔。”
走进去之前,木子打定主意,撒泼打滚也要求当事人私了。
走进去之后,木子嘴巴像是被缝了起来,愣是说不出一句话。
这个世界上有什么事,是比你的便宜妹妹暴雨飙车撞了你曾经的朋友更操蛋的事?如果有,那就是你便宜妹妹暴雨飙车撞了曾经和你闹翻的朋友。
而这个朋友的性格,还是那种不依不饶的娇蛮大小姐。
看着林柆坐在那里还有穿着讲究的阿姨,木子一张脸恨不得钻进土里。
她站在那里,感觉脚底发烫,前面走的每一步都是尖锐的刀子,每一步都有滚烫烧红木炭在烤着她的面皮。
林柆看了她一眼。
木子站在那里,警察说,“这就是当事人,他们已经决定民事诉讼了,但你说的那个小女生只是坐在车上,年龄还小,你们商量一下,赔多少。”
木子低着头看着地板,头似有千斤重,她双手搅在一起,这么窘迫和不知所措的感觉,让她像是回到了多年前在那场火灾里。
阿姨愣了一下问:“是木木吗?我记得你家的不是个小弟弟吗?怎么还有个妹妹?”
木子低着头,:“阿姨,真的很对不起,外面那个叫何佳佳,是我王叔叔的新娶的阿姨的孩子……”那一瞬,木子真想把这个惹事的何佳佳丢在这里,就当没接过这个电话,就当不知道这个事情。
可是何佳佳即使打了耳洞,打扮成熟妖艳了一些,也是个心智不成熟的小孩,刚才蹲在那里的何佳佳虽然动作幅度肉眼可以忽略,但木子确实看到她的身体轻微发颤了。
“好人有好报,是因为人们都希望出事的时候,遇见好人。”
所以再次遇见林柆是木子的幸运。
林柆的母亲直接私了,也不要赔偿了,末了,还有专门的司机送她俩回家,木子挨着林柆,将近大半年没见了,她的肉脸消失了,只留了些婴儿肥,皮肤依旧是雪白,除了变得沉默了,看样子没有什么变化。
黑夜,暴雨,和小巷,以及一辆奔驰车。
木子下车走了几步,林柆就举着伞追了过来。
雨像断了线的珠帘,哗哗啦啦的,溅起了无数的雨花,木子低头看去,林柆穿着一双做工精致的洛丽塔鞋,白色的蕾丝边的袜子全湿透了。
木子拿着车上的备用黑伞,林柆掏出手机,递给木子:“输上你的手机号。”
木子愣了愣,没有去接。
林柆的耳朵在闪电下,异常的红,她装作不在意地说:“借伞不用还吗?!你还想白蹭我们家的伞?!”
木子接过手机单手快速的输了个号码。
林柆看着手机号,嘴角勾起一个很低的弧度。
“记得!我打电话你得接!”
木子点了点头。
林柆高兴地转身回到了车上,木子看着她的鞋子完全湿透了,还有碎花裙边也都湿透了。
她想着兼职老板说的那句话。
“人们都希望好人有好报,是因为他们都希望遇见个好人。”
那是一场很大的雨,直到十年后的今天,一到下雨天,木子还是会想起那时候只有十四岁的林柆,追出来让自己还伞的模样,她努力压制的嘴角,和湿透的鞋子和裙边,永远成了木子回忆里有颜色的一幅画。
除了这个讨厌的何佳佳,木子很少去讨厌人,但打开门看着这个一脸趾高气昂,眼神又躲闪的,刚洗完澡浑身还冒着热气的何佳佳,抱着被子站在门前的时候,木子还没来得及说些讽刺的话,一阵惊雷。
何佳佳就直接钻进了木子的被子里。
木子转身。
某怕打雷的少女,狠狠地说:“你是姐姐!你要是不保护我,我就去王叔叔告你的状!说你深夜飙车!”
得,颠倒黑白,搬弄是非,也不知道和谁学的。
大早上,雨停了,木子的手机响了,她接通的了电话。
林柆的声音有些软:“喂,你今天什么时候来我家还伞啊!”
“你什么时候方便?”
“就七点吧。”
“晚上七点?”
“嗯。”
这是一个暗示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所以当木子晚上七点去的时候,毫不意外被留饭了。
看着一桌子堪比满汉全席的佳肴,木子吸了吸肚子,挑了很多蔬菜。
“啊,木木,多吃肉啊!”
“对!你看你又黑又瘦的!”
“多吃肉!”
于是在阿姨叔叔的热情下,木子的碗里堆满了肉,木子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看了林柆一眼,林柆下巴一抬:“必须吃完!浪费粮食是可耻的!”
木子心里一松,立马狼吞虎咽。
回家的这小一个月里,她还是保留着原来在小城和人相处的习惯,光挑菜吃,王叔还是认为她喜欢吃素,也没说什么,何阿姨做戏似的,给她挑了很多蔬菜,自己吃着肉。
这一个月,木子意外的有点想维可,他们甚至连通信网上聊天都没有。
木子坐在皮椅上,听着阿姨叔叔的家长里短的说些鸡毛蒜皮的事情,木子简直不能想象,有人居然说着琐碎的小事,都能像讲故事一样,他们连说话的语速和语调都能让人那么舒服。
八点半,暴雨又至。
狂风骤雨,天漆黑一片,像一只巨大的野兽潜伏在黑夜深处,嘶吼。
阿姨说:“木木,晚上和柆柆睡吧。”
叔叔说:“你要是想一个人睡,让保姆给你收拾一件客房出来。”
木子去过林柆的房间,中世纪的奢华复古装修,独立的卫浴,巨大的手工地毯,据说是五万美元一米的,还有两米两米的巨大的公主床,如果可以,木子很想试试,睡在那张床上的感觉,会不会睡着的感觉,就像是童话里的睡美人?
木子的两条嘴角快速的勾起,无法掩饰的喜悦与自愿,甚至不用说出口,就能被人一眼看穿,可……电话响了。
又是讨厌的何佳佳,她坐在家门口哭着大电话,抽噎着语不成句:“上官……木……你什么是时候回来?我……我把钥匙弄断了……一半……在锁孔里……我害怕……我害怕……打雷了……”
如果可以……
如果可以!
但是不可以……
木子笑了笑向阿姨叔叔表示感谢,拿着那把原本该还给林柆的伞,走进了漆黑的暴雨中。
暑假结束了,这个小城的夏天,似乎都是在暴雨中度过,木子和林柆维持着这种还伞,借伞,还伞,借伞,蹭晚饭,一起玩游戏,一起看动漫的中学生正常的暑假生活,可伞终究还是没能还给林柆。
说不上为什么,总感觉这个东西很重要。
开学时间到了,
木子独立拉着她的行李箱,又回到了成都。
坐地铁的时候,她居然久违的感到亲切,回到了学校,木子看着床上生灰的成绩单,居然想着堕落的感觉,真好,只要抛却了负罪感,就完全没有一丝沉重。
以前被周围人忽视的感觉,现在竟然觉得庆幸,像是自己变成了一个隐形人,可以野蛮生长的隐形人。
这是一种名为舒适圈的东西,进入之后,就很难摆脱了。
于是木子的新学期的生活,进入了一种奇特诡异的规律模式:打群架,刷马桶,泡电玩城,骑别人的哈姆雷特。
当你融进一个圈子后,在这里,大家都是一样的,你做着和他们同样的事情,说着同一个玩笑,吃着同一个碗里的东西,你以为你就会变得和他们一样了。
但木子,心里有一个声音告诉她,不一样!她和他们不一样的!
所以,为了把这讨厌的声音压下去,木子答应维可的表白了。
那是一场群架之后,木子站在那里,穿着校服,维可当着大家的面问:“上官木,你要不要当我女朋友?”
生存法则之一,顶头上司,可违逆,但不可当众不给面子。
生存法则之二,大树底下好乘凉。
和维可当情侣的好处多不胜数,比如在一起的第一天,木子的会员就充到了十年后,高中的剩下两年的学费,提前缴了。
木子也不当马桶小妹了,生活水平显著提高。
可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命运早已暗中估价。
木子的新同桌是个讨厌的家伙。
这个家伙,木子一直知道,但之前每天太忙了,所以没怎么关注,而现在成了同桌之后,想忽视都不行。
这个家伙叫做顾骊,弓背含胸,低头,头发总是乱糟糟的,好像是因为眼睛那块有不小的红斑胎记,但成绩很好,总是年级第一的分数。
一般像这种年级尖子生,大家都会有距离感,一般都是什么高岭之花的存在,但顾骊并不是,而且不知道怎么的,她好像总是被人欺负。
开始是让她帮忙倒水,后来是让她抄作业,再后来是拿腿绊倒她,然后是借用她的东西,后来是压着她,撩开她的头发,拍她的脸。
维可:“你知道斗鱼理论吗?”
“饲养斗鱼的人,每隔一两天就会给斗鱼“照镜”,斗鱼看到同类会兴奋的进入备战模式,而定期给斗鱼照镜,让它时不时的亢奋一下,有助于保持鱼的观赏性。
可鱼只有七秒中的记忆,它总是会陷在轮回无尽的空虚里,就像人一样,看似身在人堆里,但依旧感到孤独和精神匮乏,他们中的很多人就像这斗鱼,需要照镜时不时的刺激自己。
即使处于深山老林的少林寺,尼姑庵,只要有人有活物的地方,都会有人被选中斗鱼的镜子,这面镜子,让他们内心的厌恶愤怒仇恨汇聚成一点,用言语冷暴力或者是实质性的欺凌行为,来简单直接粗暴的发泄了他们的负面情绪。
发泄完了,鱼还是那条漂亮的鱼。
可很多人只是像斗鱼,他们本质还是人,是群居动物,他们是有同伴的,一个人撞了这面镜子,做了示范,大家会不由自主的被公认的宣泄口吸引,然后聚集到一起,相互影响,相互掩盖,相互认同。除非镜子碎了,否则他们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所做的是什么。
人有七情六欲,有七宗罪,所以才会有那么多犯罪,可最简单的情绪宣泄怎么办?在社会上,人与人紧密维持的状况下,不可能人人成为对方的镜子,互相碰碎,互相攻击。
大家都活得太压抑了,迫切的需要一个默认的发泄口,让他们保持攻击性,满足精神状态的黑洞,很可笑是不是?顾骊就是大家默认的那个牺牲品。”
“你想说不对是不是?可上官木,你站在大多数人的立场,这就是对,所有人活在这个世界上都是痛苦的,神说众生平等,可为什么不管在哪国哪史的记载里,都有那个为了众生,成为祭祀品的人牲,你知道她们是怎么变成人牲的吗?”
“河神娶妻,王家的男人强壮,李家的父母健壮,但是你看顾家的那个小女儿,母亲病重,父亲早亡,不如就把她送给河神……懂了吗?想通了吗?!”
木子:“老师不管吗?”
“老师也是人,上班下班的人,只是处在这个圈子里,你才会觉得他们无所不能。”
木子:“我觉得你像个哲学家。”
“是吗?”
木子:“是的,就是那种刀没捅在自己身上,站在那里闲谈的哲学家。”
木子单手拿着篮球,左手拿着矿泉水,走进了教室,同班的小女生正踩着凳子上,按着顾骊,扯起她的头发,拍她的脸。
这是第几次了?
说不清楚是第几次了……
木子觉得自己简直又疯了……
当她回过神的时候时候,已经一手一个,把那两个欺凌顾骊的罪魁祸首,扯着头发拖到了女生厕所了。
肾上腺素分泌,头脑间一片白光,身体总是比意识先行动,当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的时候,她已经把那两个个女生摔在地上的,木子总觉得胸口又闷又酸,不应该啊,不应该,明明她只是在以恶止恶,可为什么地上这两个被她扒了衣服的女生,眼泪汪汪的那么可怜?倒衬的她像个恶霸?
木子这一瞬间,想哭。
眼泪再也止不住了。
她转身,把头放在水龙头下浇淋。
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像是覆着满脸的冰渣,除了胸口酸涩翻涌的酸意,木子根本感受不到眼泪。
木子是不哭的。
她不是因为没有眼泪。
而是因为堂姐太爱哭了。
堂姐像是个专门为哭泣而生的,她生的白,脸圆滚滚的,嘟起小嘴,眼泪啪嗒一掉,就惹得爷爷奶奶,抱在怀里哄着好一会,简直要啥有啥,要星星,绝不摘月亮。
于是木子有一样学一样,她在院子里跑,左脚勾右脚,往地上一摔,然后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木子记得哭了好一会,都没有任何动静,睁开眼的时候,看到是一双双冰冷的目光,嘴角是往下撇的,木子的哭声停了,自己拍拍灰站了起来。
后来,听见奶奶说:“本来长得就丑,一哭更是丑的没眼看。”
那之后,木子就再也不哭了。
她没想到,原来对于哭这个事情,也是分人的啊。
在父亲的葬礼上,堂姐哭得抽噎,断断续续,整个人跪在地上都直不起腰了,木子跪在那里,手指掐的两个大腿青青紫紫,咬着舌头,满嘴的血。
她满脑都是,父亲走了,爷爷奶奶已经很伤心了,不能让他们看到自己,再生气难过了。可木子听到的却是:
“她怎么不哭?”
“上官家的人说她这几天,一滴泪都没流呢。”
“这么冷血啊,天啊!”
“还不是亲生的啊,你看老林的那两个侄女,有个都哭晕了。”
怎么做,怎么错……
木子发现,顾骊也是不哭的,至少木子从来没见过她掉泪,或是袖子湿润过,很奇怪,看着顾骊,就像看到了自己,明明,她们没有任何共同点的。
这该死的,讨厌的,人类的共情能力啊!
晚上在夜色的雅座上,木子吃着外带的芝士蛋糕,喝着低度的鸡尾酒,满耳朵都是嘈杂的声音。
“木姐牛逼啊,连打女人都这么有逼格!”
“你懂什么,木姐那是遇见不平!”
“木姐什么水平,别说两个了,两百个小弱鸡女生,都没问题!”
夸得像是在骂她,木子往后一靠,转脸看着维可笑着看她说:“真希望哪一次,你能把我的话听进去。”
木子闭着眼睛,听着他继续说:“但……那就不是你了,我还是喜欢这样的你。”
木子心想真是谢谢你喜欢我啊……
木子发现顾骊总是偷偷瞟她,然后飞速低下头,然后慢慢开始讨好她,像是自然界所有弱者依附强者那样,她会在体育课之后,偷偷买水放在她桌子上,还会站在远处看她打篮球。但顾骊不会说话,准确说,她只能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蹦。
后来,木子知道,这种症状叫做失语症。
但老师们还是很关心顾骊的,为了让她努力能和班级融合,于是顾骊便成为了各科选择题回答的最佳人选。
“顾骊,念下完形填空的选项。”
“顾骊同学,多选题念一下。”
“顾同学,念下选择题……”
顾骊甚至不需要解释,因为她一直,每次,总是全对,木子看了看自己的试卷,错了不少呢,当腻了好学生,差生的感觉也不错。
差生就要和好学生划清界限。
这天周六,几个人去电动城玩了一会出来后,维可又带木子吃了点甜点,吃完就带着木子到了一家刺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