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沈文新怜惜的看着她,说:“好好的姑娘,怎么就傻了。” 沈嬿有点窘,轻斥道:“哥哥别说玩笑话,我是认真的。” “你可知,若真见了定安王,消息传出去会对你,对沈家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吗?”沈文新说着,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仰起头太久了,觉着脖子有些酸,便把头枕在臂弯里,又接着说:“何况,他就是一个纨绔,不值一见。” “哥哥与他又不相熟,怎可随意评判。”沈嬿不赞同的蹙眉。 沈文新闭上眼,老神在在道:“京城就这么大个圈子,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凭他常往来那几个人,我就挺看不上他。” “定安王初来乍到,又是那等尊贵身份,身边免不得有小人奉承。哥哥既然知道这样不妥,为何不自己与之相交,日后辅佐其成为一代明君,多年后也是一桩美谈……”沈嬿目光恳切,声音很轻柔却有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得了得了!”沈文新受不了般的扭过头去,闷声道:“沈柔嘉,我是你亲哥,你可别给我下蒙汗药啊!我沈文新日后是要上战场保家卫国的!可做不来什么以头抢地死谏的文臣!” “谁让你以头抢地了。”沈嬿无奈,撒娇般的扯扯沈文新的被子,耍赖道:“你要是不让我见他,我两眼一抹黑就嫁了。要是我见了没相中,说不定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呢!” 沈文新又扭过头来,怀疑的看着她:“此话当真?” “当然了,妹妹什么时候骗过你?”沈嬿笑着点头,目光中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 “那为了妹妹,我就再忍辱负重一回,去京城纨绔圈卧底吧。”沈文新长吁短叹道。 沈嬿眉眼弯弯,显得十二分的灵动可人,说道:“还是哥哥疼柔嘉!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哥哥且听我说。” 说罢她便如同幼时一般附在沈文新耳旁,私语了好一阵。 沈文新听罢,两道剑眉紧紧皱起,脸上写满拒绝。 但沈嬿没给他这个机会,低声道:“哥哥就当是为了我。” 沈文新咬牙了好一阵,终是点头应了。 翌日,沈嬿刚起床准备更衣,款冬便慌慌张张的跑进来,一脸惊惶的道:“小姐,二少爷去国公爷院子里跪下了,听说已经跪了半个时辰。” 沈嬿在半夏伺候下穿了件樱色锦缎滚边的襖裙,听到这话,不动声色的应了一声:“知道了。” “小姐,小姐你不去劝劝么?二少爷伤还没好,身子吃不消的。”款冬还在小声喘着气,见沈嬿没什么反应,她有些不解。 “款冬,不论是谁,都得为自己做的错事付出代价的。”沈嬿边接过半夏递过来的巾帕轻轻擦脸,边说道。 她也考虑过哥哥身体的问题,昨天走之前特地嘱咐阿鸣在哥哥腿上绑了两块厚实柔软的布料,聊胜于无吧。 只要哥哥不因为这件事惹了父亲的厌烦,一些人就不会如愿以偿。 沈嬿想到这里,脑海里闪过很多人的脸庞,她不禁捏紧了手中的巾帕。 一直到去母亲那边请安,她心中还在为沈文新担忧。 好在丫鬟刚开始摆饭,沈礼便来了,身后跟着一瘸一拐,面色苍白的沈文新。 俞氏当时便忍不住呜咽出声,起身去扶他。 沈嬿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也连忙起身去迎。 总算和她预料的不错,只要沈文新识趣,沈礼不会太过为难这个出类拔萃的嫡长子的。 这事到这里好歹有了个不错的结局。 沈文新身子骨一向强劲,加之没伤到筋骨,过了几日便到处蹦跶了。不仅每天晨起练武,还回了国子监念书。 俞氏担心的很,还专门带他回了趟娘家,让俞老太爷仔细看了,打了包票说没事儿,才放下心来。 二月十九傍晚,沈文新从国子监下学回来,便径直来了沈嬿的院子。 沈嬿正在书案前作画。她画的是一幅皇都水岸烟柳蔓蔓的风景图,暮春时节,鸡鸣晨时,行人二三。 但其实京城里有没有这地方她也不知道,作为豪门贵女,她出门的机会并不多。 沈文新进来的时候,沈嬿正好落笔,抬眼见他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她不禁笑道:“哥哥怎地来了?” “自然是有好消息同你说,不如你猜猜。”十五岁的少年郎,正是俊俏的紧,眉眼间藏了一点笑意,看起来更是灵动极了。 “是不是关于定安王的?”沈嬿边示意款冬去给他倒茶,边小声问到。 “还真让你给猜准了!”沈文新大剌剌往客座上一坐,拍了一下把手。 “你轻些。”沈嬿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了,问道:“具体是怎么个好消息?” 沈文新凑过来,神神秘秘的说:“明日你与我去踏春,保管能见到他。” “当真?”沈嬿在听到“见到他”这三个字的时候猛然心悸了一下,不敢置信的抬眼看向他。 “君无戏言。”沈文新不乐意了,保证道。 “可是,”沈嬿似是有些懊恼的样子,轻轻皱着眉头,说道:“可是我前几日便回了表姐的帖子,答应要跟她一同去踏青了。” 沈嬿的表姐俞芩,是俞氏大房的嫡女,也算是她的手帕交。 沈文新轻松道:“这有什么。你明日同她说道说道,跟我去一个地方就成,咱们到时候汇合。” 沈嬿想了想,便点头应下:“也行。” “那就这么说定了,明日祭完祖,咱们就去雁山清池,那个地方要帖子才能进,我交给阿鸣了,让他跟着你。”沈文新交代清楚,便起身回去了。 沈嬿靠窗坐着,双目有些失神。她开心、激动、不可置信,却又彷徨,焦躁,隐隐心痛。 她有多久没见过赵裕了? 整整7年。 但他的音容笑貌仍存在她记忆中,无比清晰。让她以泪洗面,夜不能寐。 如今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之前的多年就仿佛大梦一场,有关他们二人回忆的一切,还尚未发生。 这种感觉太过玄妙,沈嬿扶额,觉得有些缓不过来。 一直到天黑下来,半夏过来掌灯,她才稍微回神,吩咐了一句:“明日踏青,我们坐俞府的马车去。” 半夏不解道:“小姐,我们府邸的马车要方便的多啊。” 沈礼如今势大,乃梁国朝廷当之无愧的第一人。而俞家大爷不过领着一介五品太医院院使的职务。沈家的车马一出门,谁都要给几分薄面,俞家可就不一定了。 沈嬿却摆摆手,道:“我这趟不能张扬。你们把要带的仆役和物品备好就行,到时候充在俞府车马里。” 半夏称是。 第二日祭祖,沈礼带着俞氏,与三个嫡系子女去了沈氏墓园。 沈家大房和三房已经在门前候着了。一见沈礼,沈大爷和沈三爷便热络的迎上来,面上带笑,叫着“二弟”“二哥”。他们的夫人也向俞氏迎过来。 沈礼和俞氏与他们寒暄了几句。 沈嬿站在后面,感受到了一股让人十分不舒服的视线,她本能的抬眼看过去,却发现那视线的主人飞快的低下头去。 是个黛色衣裙的姑娘,站在沈大爷的家眷堆里,年岁看着要比沈嬿大些,但面生的很。 沈嬿看人堆里只有她一个年轻女子,便知道她是沈大爷的嫡女,沈姝。 说来也好笑,本来论资排辈来说,这一代的皇后人选应该是她。 奈何大房没落,平帝的叔叔们又虎视眈眈,太皇太后急切的想从娘家找到助力,便只能寻求沈礼的帮助。 如何结成强力的同盟呢?联姻便是最好的办法。所以才会有沈嬿和赵裕的这一段姻缘。 有些东西,是嫉妒不来的,想要,就得靠本事去争。 沈嬿想到这,倒是想起了一个凭本事挣荣华富贵的人,做过她好几年对手。 那边沈家三房的小姐沈娟却是走到沈姝旁边悄悄嚼起舌根:“大姐姐,你看沈嬿那个傲劲儿,都不见搭理咱们一下的。” “人家身份就要和我们不同了,你还指望同从前一样?”沈姝垂下眼帘,眼里是未加掩饰的不甘。 沈娟压低声音道: “我听说那本来是大姐姐你的位置,她不过靠她爹......” “谁靠爹啊?”沈嬿的声音慢悠悠、凉丝丝的,从沈娟身旁响起。 沈娟和沈姝神色大变,沈娟更是一脸惶恐,说不出话来。 沈嬿看着好笑,刻意压低声音在她耳旁说道:“当着别人面儿就敢嚼舌头,沈娟你胆子不小。” 她看见沈娟走到沈姝旁边就知道准没好话儿,特意过来吓吓她。 沈娟咬牙,终是嚅动着嘴唇说:“对不起,嬿姐姐。” 此时几家大人寒暄完,要进墓园了,招呼她们一起。 沈嬿笑眯眯的挽起沈娟的手,亲热的拉着她一同进去了。 沈娟的脸色有些发白,沈姝被晾在一旁,面色也不太好。 仆役们早将墓园修葺一新,每一座墓碑前都放置着香案和蒲团,香案上供着烧猪、奠酒、瓜果与点燃的香线。 沈大爷笑着,本来就有些圆润的脸看起来有些谄媚,他抬手说:“二弟,你先来吧,你给我们沈家长脸,祖宗们自然想先让你拜。” 沈礼毫不犹豫的拒绝了,拱手道:“大哥是嫡长,自然是您先请。” 沈大爷便也没再推辞,带着家眷们一一拜祭祖先。 早晨时天色便有些阴沉,此时竟然飘起了牛毛细雨,地上散落的纸钱也被微风轻轻刮起。 款冬撑开一把油纸伞挡着,半夏给沈嬿披上了一件青色的斗篷。 沈姝跟着沈大爷去了,留着沈娟一个人在她旁边,缩着脑袋不说话。 沈嬿含着笑对她说:“娟妹妹,姐姐就不陪你了。”说罢也没等她回应,便跟着沈礼去祭祖了。 沈家真正发家,步入豪门大族行列,不过在四十年前,太皇太后沈氏嫁入皇宫之后。因此墓园里埋葬的先人并不多,不过巳时,便已祭拜完毕。 沈文新给沈嬿使了个眼色。沈嬿会意。 三家人从墓园出来,他俩便向父母辞行,往雁山去了。 今早沈嬿写了一封帖子,说她将地点改在了雁山,顺便借辆马车,派阿鸣加急去送给俞芩了。 俞芩也回了帖子应了。 阿鸣驾着俞府的马车在半路上接应沈嬿,沈文新不能同她一路,便先往雁山去了。 行程仓促,计划也是漏洞百出,沈嬿有些不踏实。她觉着她这几天做的事都不太像自己了,但心里却非常的畅快,仿佛她本来就该这么做似的。 不过小半个时辰,雁山便到了,周围马车行驶的声音也变得多了起来。 下车之前,半夏给沈嬿戴上了面纱。虽说认识她的人不多,但还是得小心为上。 马车找了个僻静处停下了,沈嬿踩着脚凳小心下了车。 俞芩在前边儿等着,穿了件橙色衣裙,看起来格外活泼俏皮,见了她便欢快的跑过来。 阿鸣在前面开路,递了帖子,两姐妹有说有笑的进了园子。 俞芩扯扯沈嬿的面纱,问道:“你怎地还戴着面纱?怕别人瞧见你的脸丢了魂儿?” 沈嬿轻轻拍掉她的手,低声道:“姐姐今天只道我是过来投奔你的远房表妹,可别说我是沈嬿。” 俞芩瞪大眼,惊讶道:“这是为何?” 此时两人已走到人多的地方,好在今天各府的贵女来的很多,她们打扮的也寻常,并不惹人注目,只是说话有些不便。 于是沈嬿只道:“姐姐听我这回便是。” 俞芩只觉沈嬿今天种种行为都透着古怪,但也没在多问。 此时沈文新身边的一个侍卫迎面来了,走到阿鸣身边耳语几句,又很快离开了。 阿鸣跑回来,小声对沈嬿说:“小姐,少爷让咱们去第二道门里边。” 清池,是雁山脚下的一个小湖泊,风景颇为秀美,原是前朝皇家园林,后来被当今赐给致仕的内阁首辅袁阁老了。 清池外围的园林,持普通名帖便可以进入,靠近湖泊的第二道门只有持特殊名帖的贵客才得以进入。 而阿鸣手中的,显然是特殊的名帖。 有个靠谱的哥哥真是太好了。沈嬿这么想着,深吸了一口气,拉着俞芩选了条不显眼的小路,跟着阿鸣往里边去了。 俞芩的手被沈嬿拽的生疼,她从没见过沈嬿这么狂热的样子,走路走的像是要飞起来,什么大家闺秀的仪态,仿佛全被抛在脑后了。 她脚步这样快,没一会儿就来到了清池内的第二道门。 阿鸣递上名帖,两个侍卫模样的人恭敬的放他们进去了。 这里面除了仆役便几乎没什么人了,绕过两条走廊眼前便是豁然开朗,青山绿水尽在眼前。 雨早已停了,天空净蓝如洗,日光微洒,微风吹皱碧绿的湖面。湖上泊着一叶竹筏,上面站着一个撑篙的男子。 他穿着素白的大氅,头束玉质小冠,举手之间皆是风流。 沈嬿看着他的大氅在阳光下流光溢彩,看着他缓缓起篙又下落,看着他上下翻飞的宽大袖摆。 那一刻周遭的世界是静止的,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分明看不清面容,可是她知道,那就是赵裕。 沈嬿眼里有泪意汹涌,她突然想起一首祭祀的歌谣。 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