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沈嬿跟着父亲来到书房外时,发现门前已经候了一个人。 那人穿一身靛青色的交领直裰,清瘦挺拔,目朗如星,端的一身淑人君子之风。 见了沈礼,他态度恭敬的拱手施礼,唤了一声国公。也对身旁的沈嬿施以一礼。 他抬起头来时,正对上沈嬿的眼睛,沈嬿虽觉得这人眼生,却也未生探寻之心,对他点了点头,便移开了视线。 “士凌免礼。”沈礼笑道,虚托了那人一下,似乎看见他心情极好,又关切的问道:“怎地如此快就回来了,家中事务可都料理好了?” “都已处理好,多谢侯爷关心。”那人又是一揖,面上始终温温和和的,态度不卑不亢。 “那就好,”沈礼满意的点点头,想起女儿还在身旁,又转头对沈嬿说:“柔嘉今日且先回去,为父晚些时候再着人寻你。” 沈嬿自是说好,行了礼便缓步离开。她向来是沉稳大气的性子,父亲颇为欣赏她这点。 “士凌,你以为本国公之女,做皇后何如?”沈礼拈须道,他声音不大,甚至带些笑意,却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 陈士凌抬眼看向沈嬿离去的走廊,她穿着天青色的半臂襦裙,背影窈窕,衣袂翩翩。 想起沈嬿的那双眼睛,漂亮至极,通透至极,却是古井无波,带着不符合年纪的沉寂。 他又是一揖,缓声道:“凌以为,善。” 沈礼朗声大笑。 ——————————————————————— 从沈礼居住的前院里出来,沈嬿才长吁了一口气。 上一世她和父亲算不得感情很好,但至少在她进宫前,她从心底还是很尊敬亲近父亲的。 她进宫后,父亲的野心与手腕,对梁国皇室的迫害,使这份尊敬与亲近一点一点消磨殆尽。 她仍清楚的记得,父亲登基大典前一晚,她穿着太后的翟衣,俯首跪在金銮殿上,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请新君将罪妇贬为庶民,罪妇自请为哀帝守陵,望新君恩准。” 父亲怎么回答的,她忘了,她只记得父亲看她的眼神,幽深复杂。 想到此处,沈嬿一时间有些怔忪。 此时有微风拂过,春分时节,京城的风还带着些许寒意,一片柳絮缓缓飘来,慢悠悠的落在了沈嬿的眼睫上。 沈嬿只觉睫毛上一重,一点白白的影子便遮了些许视线,便想抬手去拂。 “小姐别揉!”款冬眼尖,见此情景立马叫出声来。 沈嬿被她吓的眼睫一颤,手却是停住了。 半夏斥她:“你别老咋咋呼呼的,小声些。”转头温声对沈嬿说:“小姐轻些闭上眼,奴婢帮你吹掉。” 沈嬿听话,轻轻闭上眼,一股温热的气息拂过,眼睫上的重量便不翼而飞了。 只听半夏道:“小姐可以睁眼了。” 沈嬿睁开眼,看着零零碎碎落在地上的柳絮,奇道:“现在竟然就有柳絮了?” 从来都是第一个接话的款冬刚刚挨了训,在旁边委委屈屈的瘪着嘴,道:“总有些早结种子的柳树嘛。” 半夏没理她,点点头:“过几天就得叫专人打扫了,这东西堆积多了可不好。” 沈嬿想起刚刚那个男人,问了句:“刚刚那个年轻书生是?” 款冬立刻来了劲儿,挤眉弄眼的说:“小姐你也觉着他俊是不是?” 沈嬿沉吟,其实那人样子她没太看清,但周身的气质却让她难以忽视。毕竟要说俊,在她心里,谁也俊不过赵裕。 半夏狠狠瞪了款冬一眼,她却仍不知收敛,笑嘻嘻道:“是个书生哩。年纪轻轻就考上举人啦,听说还是什么解元。过几天就是春闱,我觉着他一定会高中的。” 沈嬿摇头道:“他不会去考的。” 款冬瞪大眼:“为什么呀?他又不傻。” “就是因为他不傻,所以不去考。”沈嬿微微一笑,没有过多纠缠这个话题的意思,又问道:“他为何在我们府中?” “他来京城的路上用光了盘缠,国公爷接济了他,现在咱们府上给五小姐和六公子当先生。”这次倒是半夏答了。 听了这答案,沈嬿有些不置可否。但她只道:“去看看二哥吧。” 款冬努努嘴,小声嘀咕:“他们的先生就英俊潇洒,咱们小姐的先生就是个老迂腐,凭什么呀……” 半夏又作势准备凶她。 “好啦好啦,”沈嬿好笑的拍拍半夏的手,又转头对款冬说:“这么想看英俊的先生,那把你派去照顾五妹好啦。” “啊!”款冬哀嚎道:“小姐,奴婢不是这个意思!你可别赶奴婢走!” “走啦。”沈嬿不理她,拉着半夏往前走了。 款冬边嘤嘤嘤边追上去。 主仆三人好歹是走的快了一些。 沈文新的院子离前院不远,一会儿便到了。 沈嬿刚进去,就有仆役热络的迎过来请安。 这些人想必也是听到了风声,跟自己主子的抵触心理不同,他们都想沾沾未来皇后娘娘的光。 “三小姐。二爷叫您进去呢。”来了个唇红齿白的少年,笑眯眯的,要给沈嬿领路。 沈嬿认出这是她二哥的书童,唤做阿鸣。便笑着随他去了,还让半夏给他些打赏。 阿鸣得了打赏笑的可欢,不住的道:“阿鸣谢过三小姐!” 款冬眼一瞪道:“还不快些,磨磨唧唧的!” 阿鸣鼓了鼓嘴,领着他们进了屋。 绕过一扇屏风,就是沈文新所居住的内室。 他并未躺在床上,而是趴在靠窗的那张榻上看书。头发松松垮垮的束在脑后,仅仅穿着中衣,身上搭着件紫色的袍子。 沈嬿停下脚步。她和二哥其实已经很久没见过了,这种场面让她觉得陌生又不真实,她不禁有些迟疑。 沈文新倒是抬起头来,飞快的瞥她一眼,又低下头继续翻书,声音不咸不淡的:“来啦?坐吧。” 阿鸣极有眼色的搬了张凳子到榻边,请沈嬿坐,还热情的问道:“小姐要喝什么茶?小的去给您泡。” 沈文新嗤笑一声:“狗腿子。” 阿鸣撅起嘴,不理他。 沈嬿在凳子上坐下,也不理他,对阿鸣道:“君山银针就好。” 阿鸣嘻嘻道:“好嘞!”便一溜烟儿跑了。 “喂!”沈文新一脸怒容,挣扎着想从榻上起来,却不小心拉扯到了伤口,痛的嘶嘶吸气,就这样还不忘怒吼:“沈柔嘉!你还有没有良心了!现在才来看我就罢了!两手空空不给我带聚德阁的烤鸭也罢了!还妄图喝我的君山银针!我的伤是为谁受的啊!你还有没有良心了!” 沈嬿忍不住笑出声来,怕沈文新再动影响伤愈,急忙将他给按住了,又叫款冬拿了床被子给他盖上了,才忍着笑意开口:“我没良心,是我对不起哥哥,还望哥哥宽恕则个。” 见沈文新还是臭着脸不说话,她又补了句:“明天定给哥哥带烤鸭来。” 沈文新哼了一声,面色这才缓和过来。 沈嬿帮他掖掖被角,问他:“哥哥可要好些了?” 沈文新闷声道:“别掖这么紧,我热的慌。”说罢又眼巴巴的看着沈嬿:“身上疼,需要吃吃鸭腿才能治好。” 沈嬿就这么瞧着他,笑眯眯的。 他俊俏的脸庞上,有少年人独有的朝气,就算受伤后面色苍白,也不曾褪去半分。 过了一会儿,沈文新不自在了,啧了一声:“你看什么呢?” 沈嬿歪着头,声音轻轻的:“只是觉得,哥哥真好啊。” 一直都在全心全意的为她的幸福着想,害怕她被吃人的深宫吞噬了去。 父亲登基后,立了大哥做太子,她去了皇极观带发修行,二哥那时候回来过一次,说要带她离开。明知道回来迎接他的是大哥的明枪暗箭,他还是义无反顾。 可她终是没有跟他离开。直到新朝灭亡,她身死,他们兄妹也再也没见过。 他会被风霜雨雪磨砺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可他天真的少年时光是多么令人怀念啊。 想着想着,她看见沈文新故作老成的叹气:“你明白就好哇,明天的鸭腿……” “少不了你的!”沈嬿没好气道。不怀念了,没啥好怀念的。 沈文新侧头眨巴眨巴眼,问她:“妹妹,你不会同意嫁给赵裕对吧?” 这时阿鸣回来了,端一托盘,上置一青釉茶碗。 款冬小心接过,递给沈嬿。 沈嬿轻轻用碗盖刮去水面上的茶沫,轻饮一口,只觉茶质浓郁,口感顺滑。 “妹妹?”沈文新本是个爱茶之人,现在也顾不得肉痛了,只想知道沈嬿的答案。 沈嬿将茶碗递给半夏,说了句:“你们都先下去罢。” 三人都称是,恭敬的退下去了,还轻合上了门。 “首先,你得尊称他为定安王。”她直视沈文新的眼睛,认真道。 沈文新呆呆的,心里却隐约觉得眼前这个娇花一般的妹妹同以前不一样了。 沈嬿接着说:“沈家外戚氏族,如今虽势大,却也更易惹人口舌,哥哥日后还是小心为好。” 沈文新回过神来,反驳道:“我当然知道,外人面前我从不如此。”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沈嬿神色淡淡的,明明是一张豆蔻少女的面容,语气却是不容置疑。 “好吧,”沈文新有些丧气,道:“那你说,你不会……” “会与不会,我想见过他再说。”沈嬿打断他,斩钉截铁道:“我要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