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要和他分开,我是很舍不得。”重夕望着面前跃动的烛火,眼睛亮莹莹的,似有水光闪动,“这些日子和他在一起,很开心,倒是有些不敢想他不在的日子该怎么过。可是想到嫁给他后就要离开这,也是有些舍不得的。” 紫砚用象牙梳将重夕绸缎般的秀发一下一下梳顺:“我们大周远嫁异国的公主,在生了孩子后是可以回来省亲的,住上几个月半年再回去,路途虽远,到底也比那些前朝公主强,一嫁便是再也没回头路了。” 室内静悄悄的,紫砚的声音温柔清润,像初春的柔风,陆重夕听她讲着这些自己早已知晓的事,心境也变得平和起来。 她握住紫砚的手,轻声道:“我也很舍不得你。” “其实奴婢和贵妃提过,让奴婢随公主一道去乌雅,也好有个照应。”紫砚道,“可是贵妃让奴婢留在大周,把玉墨指派给公主了。” “什么?”重夕愣了下,“你和玉墨都是母妃的左膀右臂,怎么能随我去乌雅,何况你们二人至今未嫁……” “奴婢这辈子是等不到那个人了,就让奴婢服侍贵妃和公主一辈子吧。”紫砚笑了,眼眸中的流光有一种迷人的美,“只是玉墨,她是真心喜欢这里的,贵妃偏让她跟公主过去。若说奴婢有什么私心,也是一个做姐姐的,希望妹妹能幸福罢了。” 重夕道:“我去那边自不会少人服侍,皇宫陪嫁过去的宫人也不少,你和玉墨都好好留在大周服侍母妃便是。” 紫砚摇了摇头,笑道:“公主,贵妃虽口里不说什么,心内是极关心你的。去乌雅那么远的地方,自然要安排些自己人。这几日都在忙着选人呢。” 陆重夕心内虽可惜紫砚玉墨这样好的人把光阴荒废在宫闱间,但毕竟是她们自己的人生抉择,自己亦不好过多干涉,也只是随口道:“母妃将来还有许多事要做,你性子沉稳,留在宫中好帮衬着些。玉墨活泼聪颖,跟着我去乌雅,一路也不至于太沉闷。” 紫砚点点头,她一直是心若止水的人,此刻却觉得心中有些说不出的怅然。 谢柔云一直在迎仙宫闭门不出,弘熙的婚事让她在大周的世家大族面前丢尽脸面,加之母亲去世,兄弟失势,一时间心如死水,只想借病避世,成日懒洋洋的,连自己寝宫都不太出。 陆瑗修急得上火,宫中人情冷暖,她四处打点,又将自己的俸禄拿出来赏给宫人,才算将迎仙宫的体面勉强维持着。 这日呼弥乾真回乌雅,皇帝虽未替他办辞别仪式,也是领百官送了一程。而一道来的女眷,则由陆重夕和陆瑗修相携去送。 母妃失势,自己这个卫国公主的脸上也无光,陆瑗修本想找个理由推了这差事,又怕父皇多心,也只能硬着头皮得体地走完过场。 重夕如今已不是与谢子绍在一起时那副小女儿模样,身量高了,气势也非往日可比。陆瑗修本以为能见到这个妹妹和呼弥乾真执手相看泪眼的场面,未料临离别时,二人只是微笑着互道珍重,呼弥乾真便上马离去了。 无边旷野,鸿雁高飞,虽非秋季,但离别最是伤感,也在人们的感慨中平添了几分萧瑟。 皇帝和百官回去了,重夕在众人面前虽无太多情绪流露,却还是伫立在呼弥乾真离开的地方,许久才转身预备回去。 为她牵来马的人是陆瑗修。 宫人们都被打发到远处站着,陆瑗修穿着月白色织金团花广袖长裙,牵着陆重夕的那匹黑色的骏马笑着走到妹妹跟前。她白色的衣袂飞扬在风里,于一片浓碧色中愈发显得纯净如莲。 “姐姐……”陆重夕张了张口,声音很低。其实这些日子极乐宫和迎仙宫的微妙关系大家都已有所感觉,她一直有些无法面对陆瑗修。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如今也该回去了。”陆瑗修笑道。 “还以为姐姐和父皇他们一道回去了呢。”陆重夕牵过马缰,“我这马挺野的,这些事让太监来做就好了。” “姐姐只是觉得,许久没和妹妹好好说话了。”陆瑗修道。 她吹了声口哨,远处的明烟一松手,一匹枣红马便跑了过来,这是陆瑗修平日里常骑的,和重夕的坐骑比起来,长得虽不甚威武,但算是温顺又听话的那种。 二人骑着马漫步于长京郊外,宫人们远远跟着。 此刻太阳已经西垂,风也变得凉爽起来,重夕这些日子常与呼弥乾真等人一道玩乐,骑射方面技艺精进了不少,那匹黑马是宫中出了名的烈,重夕数日前亲自将其驯服,如今坐在它上面,倒有种让陆瑗修也为之纳罕的气势。 记忆中她似乎永远都是那个刚入宫时总怯怯跟着自己的小妹妹,但如今每一次见面,她都会有一些微妙的变化,不仅是她,她身边的很多人,都在她的影响下离自己熟悉的样子越来越远。重夕没有洛文珺那么咄咄逼人,锋锐似金的气场,她更多时候是水,温柔清润,就连眉眼间的英气,也常常在纯净的笑容间淡得让人难以寻觅。 但水又是如此可怕的东西,无形,无势,无法捉摸,偏又可以穿石裂岸,无坚不克。陆瑗修有时候甚至会想,自己有一天会不会变成跟在她后面的人? 她摇摇头,让情绪平复下来,稍稍拉紧马缰贴近陆重夕,道:“他离开了,你大约也快要嫁过去了。” 重夕点头:“应该是。” 陆重夕道:“我很舍不得,想到你刚回宫时我们一道住迎仙宫的日子,仿佛还在昨日。一转眼,你竟是要嫁了,又嫁得那么远。可惜我知道得晚了些,若不然,定是要向父皇主动提出让我代你去和亲的。” “姐姐哪里的话,姐姐可是父皇的福星。和亲这种事,轮谁也不会轮到姐姐的。”重夕道。 “不过是些无稽之谈,父皇信了,我便是福星,不信,我又会是什么?”陆瑗修淡淡一笑,“反而是妹妹,天资聪慧,又心地纯良,还有那样优秀的母妃,姐姐有时候看着,很是羡慕。” “姐姐取笑妹妹了。”重夕道,“姐姐这样的身份背景,怎羡慕起妹妹来了。” “什么身份背景,真有什么事,也都是虚妄。如今我母妃的处境妹妹也不是没见到。”陆瑗修略一沉吟,突然抬头看着重夕的脸认真道,“她之前一些事,我想妹妹已经知晓了些。姐姐也是近些日子才得知一二,真真是觉得羞愧。可她,毕竟是我母妃……” 陆瑗修是极少这样说话的,那张端雅脸上浮现出一种虚弱又无可奈何的神情,重夕乍然见到,竟有些害怕。 “姐姐替自己母妃,向妹妹,向洛娘娘,也像整个极乐宫道歉。”陆瑗修道,因是在外边,又在马上,她用手在鞍上做了个下跪的姿势。 陆重夕大惊失色:“姐姐这是怎么了!” “她是我母妃,无论做了什么,我作为女儿,总是没资格指责的。”陆瑗修勉力笑了笑,“可错了就是错了,我看在眼里,如今虽无可奈何,将来若有机会,也是要尽力弥补的。只一点,父皇的女儿,如今只有你我,我们若生疏了,岂非可悲至极?妹妹要远嫁了,姐姐不想留这种遗憾,无论极乐宫原谅与否,母妃做下的事,我卫国公主,都是要道歉的。” 语言,在陆瑗修口中是种利器。 陆重夕这些年虽不同于当年寄居谢府的小公主,但闻得这些话,哪还有反抗的余地。陆瑗修,从来都是她心中关于世间的一切具象。而如今这个完美的姐姐,竟要为了她自己的母妃开口道歉,那张明亮面庞上的表情那么真诚,真诚得让重夕心酸。尔虞我诈的后宫,高贵的出生,和煦的笑脸,那些妇人们的你死我活,怎么能让陆瑗修这么完美的一个人做出这样的牺牲? “妹妹从未怪过姐姐,姐姐这般道歉,倒是折煞妹妹了。”她轻声道,“妹妹不会忘记刚回宫时,姐姐是如何照拂妹妹的。这份恩情,一直铭记于心。” “许多事情姐姐真的不知情,姐姐也希望,长辈们的事,我们晚辈不要过多插手。”陆瑗修的眸中水光盈盈,“如今很多人已经走了,那些秘密,让她们带到土里面便好了。我们活着的人,该重新开始。” 陆重夕不想再被陆瑗修那双眼睛注视着,一扬鞭,马便跑了起来。 陆瑗修笑了,不紧不慢跟在后面,突然朗声道:“妹妹,总有一天你和洛娘娘会看到姐姐的真心。” 重夕回到紫寰城时心情不甚好,但是晚膳时分陆文湛又突然来极乐宫用膳,免不得又强打起精神来。 自王怡洵死后,皇帝于女色上便有些放纵,洛文珺慢慢掌权后,更是帮着皇帝扩充后宫。这些日子皇帝对云初霁有念想,谢舒颜又因荣国夫人去世,态度有些不冷不热,便成日在那些舞女歌姬处厮混,洛文珺全然不在意,有时候遇上些太难堪的场面还会帮着圆场。 这会儿皇帝过来,已经换了身家常丝袍,冠也拿了,重夕便发觉父皇卸下在外人面前的装饰后,不仅整个人瘦了一大圈,气色也差得有些离谱。 洛文珺迎了皇帝进来,笑道:“皇上来怎么也不提早说句,弄得臣妾这都手忙脚乱的。” 皇帝笑道:“你这的小厨房什么好东西没有,朕听闻御膳房都要时不时来取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