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环抱披风的贺拔刚一踏入院门,就被眼前李世民拥着无絮的情景止步于前。心怀未来可期的他从没想到事情变化如此之快,刹那间心就像是被掏空了一般无力,暖日烈阳却让他觉得像是如同身处冰天雪地一样。 而无絮也被这忽如其来的相拥惊地有些不知所措,使劲挣开李世民的手臂道,“朗朗乾坤,公子何故如此无礼?” 李世民闻言见状,惊诧不已:“你说什么?无絮你怎么了?” 听他喊自己的名字,无絮不觉反问:“你认得我?” 见无絮完全是一副陌生神色,李世民慌了神,“无絮,你,你怎么连我也不认得了?” 不及无絮说话,贺拔云章走了过来,将手中环抱的披风,径自为无絮披上,而无絮对他似乎全然信任,反倒从李世民面前几步退开,站到了贺拔一旁。 “贺拔云章,你到底对无絮做了什么?”李世民怒目而视。 “你觉得我会害她吗?”贺拔反斥李世民道:“在她危在旦夕,命悬一线的时候,你又在哪里?现在有何面目来见?” 李世民原本是怒气填膺,听到这句话,攥得发紧的拳指却忽然一动不动。 “她因为楼烦的那场大火受了惊吓,现如今已经忘却了所有以前的事,还有以前的人。”贺拔的话是李世民从未想到的,再看无絮依旧一脸警惕且陌生地看着自己,这才明白了真相。 而贺拔也不避讳什么,转身指着李世民对无絮道:“没想到无絮佛前的祈愿竟能如此快地应验了。他.......就是你想见的人,秦王李世民。” 无絮手中攥着的一片白果叶倏地飘落,一切都被李世民看在眼里。 “你即便不记得我了,却还记得这白果叶。”李世民慢慢地走了过来,取出了随身携带的白果叶香囊,放于无絮掌心:“这白果叶香囊是你当年亲手所绣。还记得白果树下,你我当年所誓,青丝白发,岁岁相携,这是刻进了你我骨子里的话,你难道也忘了?” “她如今大病未愈,想不得以前的事,你不要再逼问了!”贺拔打断道。 李世民泪眼未消的眼神转而愤怒地看着贺拔,一把将他推拉到一旁,“我与无絮的事还轮不到你说话!”随身侍卫自然上前一把将贺拔反制起来。 “你们住手。”无絮喊停了侍卫,面对眼前所有的陌生人,或许贺拔是唯一她更熟悉的人了。她上前护在贺拔面前,“求你们放过他吧。” 侍卫们见王妃如此,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看着秦王以求示下。 无絮见侍卫恭从不答的样子,转而求李世民道:“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求秦王殿下放过他吧。” 李世民心头一震,看着无絮乞求的目光,只得木然地朝随从摆了摆手,待他们退下,见无絮扶起贺拔云章关切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贺拔看着无絮,嘴角挂起了微笑。 李世民几步走了过来,暗暗咬牙:“你救了无絮,我自然感激,他日必当厚礼相谢。今日我夫妻二人相见,乐师也便请自回吧。” 话既至此,贺拔本应无话可说,可是心有不甘的他,见无絮不知所措的样子,也便直截了当道:“无絮伤病在身,不如随我回了鬼谷,那里与世无争最是你喜欢的去处,总要好过在这乱世里伤神累心,朝不保夕。” “贺拔云章!你不要得寸进尺。王妃的闺名也是你叫的?!她是我秦王王妃,自有我这个夫君护着,什么时候论到你在此离间放肆!” 贺拔毫不理会李世民,只专注地盯着无絮。 无絮抚腹的手不觉紧攥起来,而另一手中还握着那白果叶香囊,“如果你说的那个鬼谷是我最喜欢的去处,那为何当年我却选择了这乱世天下,做了秦王王妃?”说话间,转头又将那白果叶香囊递还给了李世民:“殿下说这白果叶香囊是我绣的,可我却丝毫想不起来。” 李世民闻言不觉悲从心来,握住无絮冰凉的手,想把那双手连同那颗被封冻的心一齐暖和过来。而也是在这时,李世民手掌间的那道剑痕正被无絮看到,正如昨夜她恍惚记忆中浮现的那般,“这剑痕?是你......”无絮不觉抬头看着近在眼前的秦王,那些似梦如梦的模糊忆想,不觉又让她头痛起来,痛到身乏无力,幸有李世民扶在怀中。 “原来这剑痕.......”贺拔这才恍然惊醒,“并不是我。”直到这时,他才明白了无絮想的念的果真都只有秦王一人,他费尽周折却终究没有得到答案,因为他并不知道那棵普通的白果树结着眼前二人怎样的一段情缘。 那日,风过白果叶留情,一人伤,一人悴,一人恨。 自那以后的两日,李世民守在无絮身边,日夜不离。只因每每提及往事,无絮都是头痛难耐,李世民便宁可她有意疏离自己,也再不提从前。见无絮渐好,他更是亲自前去拜谢住持道绰,解名珍异宝以修缮寺院,更为道绰布设法坛,以便布施众人。 道绰施礼道谢,李世民也笑言还礼:“这玄中寺是我王妃的福地,大师也是我李世民的恩人,布施一事是理所应当。我虽不懂佛道,却知大师之莫测高深。这几日略一翻看大师典籍,更觉非同寻常。他日若可行得,我倒想请大师前往长安布道讲业一番。” “阿弥陀佛,秦王殿下过奖了。如今中土之国尚于佛法有不全之处,贫僧不过是集前人所著经典而添以拙论,不足道也。” “我听说前人佛道之书早成百家之言,道源也是经典繁多。大师怎说有不全之处?” “殿下可知摩揭陀国王舍城那兰陀寺,那里藏有诸如《阿弥陀经》在内的诸多原籍典藏,才是佛法原本之地。若得其精髓,或可补录中土佛法之不全之处。” “大师所言甚是!”自门外进来的正是无絮,“中土佛法多传自于天竺一带,若得原籍或更可知晓佛法精妙。”无絮进门向道绰作揖行礼,道绰还礼道了句“阿弥陀佛”。 “你如今身子尚虚,不可随意走动?”李世民担忧道。 无絮倒有些羞涩,因着全然记不起往事来,对这位夫君总有些距离。低头浅笑间,转而又问道绰:“方才听大师所言,弟子倒有些困惑。前人高僧,不乏有西去求经的人,大师弟子遍于四海,莫非不曾有之?” 道绰答:“阿弥陀佛,自汉末以来,四百余年间,战乱频繁,四海动荡。也唯有晋时法显与弟子学僧历经磨难到过天竺,此后乱世烽烟,佛经百失啊。” 李世民点了点头:“听大师所言,佛法传承当真是与世道并论。如今我大唐国立,尚是百废待兴。待天下大定,我愿求请父皇派高僧亲去天竺求取佛法珍典,以扬佛法,以补中土缺憾。” “阿弥陀佛”道绰施礼道,“未曾想秦王殿下有此礼佛之心,实乃我佛家幸事。” 李世民却摆手一笑:“大师言重了。实不相瞒,我非信佛之人,只是,这几日,我王妃得大师相救,此为谢意。何况,大师或有所不知,我家王妃小字观音婢,与佛家当真是有渊源的,故为佛家行善事,也是我的心愿。” 说话间,亲兵进门报说有军情密报,李世民这才先自出门。 无絮向道绰施礼问道:“我有一事想问大师?” “阿弥陀佛,王妃但说无妨。” “大师可知贺拔云章的去处?” “本是云游人,四海皆为家。王妃不必担忧,贫僧所知,秦王殿下业已派令兄长孙将军亲去辞谢过了,他定会安然无恙。今日王妃既有一问,贫僧倒也另有一句话要送予王妃。” “悉听大师教诲。” “阿弥陀佛。贫僧因略通医术,为王妃排忧解难,观得脉象,王妃因久经奔波,体虚而身弱,脉迟而虚。长此以往,若再哺育多子恐非长寿之道。何况......”道绰迟疑片刻,才道:“王妃因受惊吓而忘却前事,又因念想往事而常自头痛,此皆为恶疾。若就此不作他想,忘却过往也非坏事。只是,若有朝一日,因缘得好,倒恐会伤及心神,望王妃切记保重。”道绰再道声“阿弥陀佛”便转身而去了。 无絮虽知道绰话中之意,却因尚无前事记忆,并无多少感触,只顾拜谢辞别。身随在旁的卫黎儿,虽不懂那医术之词,却听出了道绰的话中之意,见道绰一走,她忍不住忧心道:“那大和尚说的话,虽然文绉绉的,我却多少都听得明白。想来这些年,你经历了太多苦事。以后啊,我看这生孩子的事还是让给别人的好。” 无絮总见眼前这个女将如此言语直白,只笑道:“这话倒是从何说起啊?” “我.......”卫黎儿话还没出口,李世民便走了进来。见黎儿脸色不快,不觉担心起无絮来:“可是身子不舒服了?” “殿下多虑了。”无絮赶紧打断了想要说话的黎儿,劝其暂且退下。 李世民这才放下心来,看着眉若轻烟,颦笑依旧的无絮,李世民不禁在佛前合掌一拜,半晌才回身牵起无絮的手道:“你猜我在佛前许了什么愿?” “什么?” “我求佛祖把那个无病无伤、安然无恙的无絮还给我。求佛护佑我的观音婢此生无灾无难,百事无扰,一世无忧。” “听说这愿只能求一个,求得多了,就不灵了。” “那是别人。在我这里,为你所求都要得偿所愿。” “你瞧我不是安然无恙地站在你面前了吗?再说了,我可否无灾无难,都要看殿下能否安康常在,殿下无忧,我才无虑。” “我是来为你祈福的,你倒把所有的福愿念及于我。即便你记不起以前的事,可是心里却从来没有忘记过我,是不是?”深情凝眸中,李世民只是紧紧地握着她的手,“这寺里早晚寒凉,你如今身子虚弱,又有孕在身,实在不可久留。我问过道绰大师,他说你现在需回城中慢慢调养。我已经让无忌安排去了,待你好些,我们就回晋阳去。到时候,我就寻来这天下最好的医师来为你诊治,让你记起所有的过往。” 看着秦王夫妇二人堂内身影,立在殿外的房玄龄不觉回头看了一眼卫黎儿:“瞧你脸色不是很好,莫不是又被秦王责骂了?” 卫黎儿白了他一眼:“与你有何干系?!” 房玄龄一撇嘴,委屈道:“我不过说笑而已。” 卫黎儿却似乎并没有理会他的话,凝眉自言自语道:“你说,秦王是不是该再纳个侧室夫人了?” 房玄龄听她这句话,再看她目不转睛盯着堂内秦王的样子,不觉问道:“你该不会?......” “什么?”卫黎儿似乎还在想着其他事,看他示意指着秦王,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顿时又羞又怒:“你疯了?我说房玄龄,你还真是个愚木书生啊!” 房玄龄赶紧赔笑道:“不是就好。我就说嘛......”见黎儿怒目而视,他赶紧吓得改口道:“女侠武艺超绝,是个洒脱的江湖人,当是看不得这姻缘之事的。” 卫黎儿一脚踩在了房玄龄的脚上,疼得他直咧嘴,又不敢出声,直憋到脸通红。恰在这时,长孙无忌走了过来,见房玄龄抱着脚的狼狈样,赶紧上前来扶:“这是怎么了?” “兄长莫要管他,下次要是再敢招惹我,我可不会只脚上做功夫了。”卫黎儿怒目而去。 “你怎么招惹她了?你不知道她可是惹不起的暴脾气嘛。”长孙无忌同情道:“可是伤到哪里了吗?” “这算什么,她如何能伤得了我!我不过是礼让她罢了。若下次再这般,我定会......”房玄龄话还没说完,就见长孙无忌一个劲地给他使眼色,他这才侧身一看,身后正站着卫黎儿,冷若冰霜地盯着自己:“你定会怎样?” “我......”房玄龄顿时结巴起来,“我定会跟你理,理论一番......”话还没说完,卫黎儿一步近到面前,吓得房玄龄一个跨步躲到长孙无忌身边:“你,你干什么?莫非还想故技重施不成?” “你不是要找我理论一番吗?”卫黎儿说着将手中的弯刀“刷”地拔出了半截。 长孙无忌在旁赶紧劝阻:“黎儿这是做什么?他不过是无心一说罢了,莫要当真才是。” “就,就是,你们江湖人总该讲点规矩吧。”房玄龄依仗长孙无忌这才敢反驳。 “我的规矩就是向来做事用刀不用嘴。” “黎儿,何必真生气的。如今无絮大病未愈,该是听不得吵闹,更见不得干戈的。何况,大家都是秦王的人。”长孙无忌说着忙将黎儿手中的刀压回了刀鞘。黎儿听这话,也才作罢。房玄龄这时也不敢再驳斥半句,只暗自撇嘴,心有不服却不敢言明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