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八十八回 石壁山中遇神医 鬼谷弟子自多情(1 / 1)唐史红颜录-长孙皇后首页

白衣以事有情急,亲自闯了道绰佛门,自然被不明所以的住持僧徒制伏在地,还因此背上挨了守门小僧的一记棍棒。道绰大师平生首遇此闯门之事,更何况此事发生在向来平和镇定的白衣身上,虽有不悦,却更让他好奇何事着慌。白衣自陈来由,具以相告,更以己身作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才让道绰终于破了先例,未时不到,便开了院门,亲自前往俗客别院为无絮诊治,知情者无不为之所惊,俗客别院中的人一见道绰亲临更是如见活佛,连连膜拜。  为无絮一诊脉,道绰命人取来了针具,针其手端和脚腕,又命人服以汤药,无絮才终于气色渐好,本是母子难保之事,却因遇着神医而再避祸难,道绰医术由此也是可见一斑。  直到落日西斜,西方赤橙尽为墨色吞噬,无絮才终于醒了过来。只是,欣喜不过片刻的贺拔云章见到的依旧是那个一脸茫然陌生的无絮。相见不相识让他所措不及,也让尚在病中的无絮挣扎着起身,想要逃离眼前陌生人。贺拔想要上前阻挠,无絮似乎更是害怕,无奈贺拔只得再请道绰。  道绰本就是慈眉善目的高僧,几句话很快也便让无絮镇静下来,再诊脉询问,也才明白了其中原委。  “这位女施主怕是受了什么惊吓,才致尽忘前事吧。”道绰出门道。  “尽忘前事?大师是说她忘记了以前所有的事和人?”白衣也颇觉奇怪。  “这倒未必,此病虽不常见,我倒也从圣典医书中多少窥其一二。此为心病,若能解得心结或可痊愈,只是要全凭天意了,阿弥陀佛。”二人拜谢高僧,道绰飘然而走。  回到榻前,再问无絮,她似乎只能记起自那刘公子(刘尧)救自己之后的事情了。即便他报出自己的名字“贺拔云章”时,她依旧无所动容,只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也就是说你认得我,知道我是谁?”  贺拔云章重重地点了点头:“我岂止认得你,你我还是莫逆之交,还......”  “那你也认得平阳公主?”无絮迫不及待地打断道,见贺拔云章再点头,她片刻犹豫,终于问了出来:“我要见平阳公主,你现在能带我去吗?”  “看你如此心急,莫非有什么要事相告?”  “我.......”无絮看着他,欲言又止,继而强打着精神就要从卧榻上坐起,却被贺拔一下子制止住:“你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身子如此虚弱,怎可乱动?!快快躺下!”  “你说什么?我昏睡了一天一夜?”无絮大惊失色:“那他们岂不早已逃之夭夭了?!”  “什么逃之夭夭了?你是说那几个伪装成店中小厮的突厥死士?”  “你怎么知道他们是突厥人?”无絮疑惑地看着贺拔。  “你忘了吗,我曾在突厥做过乐师,当然能识得他们这些突厥死士,你怎么会招惹到他们?”  “突厥乐师?”无絮眉头微皱,低眼中见他白衣袖褶间隐约有血迹斑斑:“对了,我记得你杀了那个领头的小厮,那其他人呢?那个邸店店主呢?”  “当时被他跑了,不过康鞘利追了去,应该很快就能捉到。”  “康鞘利又是谁?”  “突厥特勤,你曾在突厥见过他,看来你也不记得了。”  “我去过突厥?”无絮心内直想,怪不得自己认得突厥文字,不等贺拔解释一二,无絮再问道:“你可知道那个酒肆里的突厥人现在何处?当务之急,一定要找到他,告知平阳公主.....”无絮说着又要起身,却忽感眩晕,身子发软,被贺拔一把扶住。  “你现在身子这么虚,如何再回晋阳?”  “你说什么?我们不在晋阳?”  “我们在石壁山玄中寺。”  “事关重大,我必须回到晋阳,否则只怕一切都会功亏一篑了。”无絮强撑着站起身来。  “依你现在的身子,从这里到晋阳恐怕须得两日才到,到时候,一切都晚了。况且就算你不爱惜自己,也要为肚子里的孩子着想啊。”  原本拖着病体的无絮脚步忽止,回过头来,怔怔地看着贺拔云章。  此时的长安城里,已近九个月身孕的杨筠得知李渊御驾回朝,更听了蒲坂险事,得知了无絮遇险,李世民心伤寻妻,心内不免更暗暗发狠,只是,身边没了问雪,连个可倾诉的知心人都寻不到了。从王武被杀后,她便对暗中勾结的太子妃郑氏有了防范之心。她知道,这个太子妃野心大却少智谋,若一味随其行事,只怕会惹祸上身。只是,少智谋也意味着善利用,用好了,她便能助自己夺得独宠,更能坐上这秦王正妃的位置,想到此,杨筠不觉又暗下新计,既有王武、问雪的前车之鉴,如今的她做起事来也越来越不露声色,城府之深也越来越不为人所知了。  贺拔将一切来龙去脉告知无絮,说了很多,她却似乎什么也记不起来了。无计可施间,贺拔忽然想起了什么,伸出手来将右手摊在无絮面前,掌中一道轻微的刀痕赫然眼前。再摊开无絮的左手,二人掌纹相对。  “还记得你曾经为了救我挡刀留下的掌中刀痕吗?没想到我在那邸店与人打斗时,也被人伤了手,如今看来,倒是再好不过的。”贺拔云章的话一语双关,话中既是在言伤痕之事,心内也是在庆幸重遇不再是“秦王妃”的无絮。  无絮见此掌纹,低头蹙眉,伸手抚摸着,自言自语道:“这伤疤.......我见过.......”脑海中浮现的是一些没有来由的记忆,那其中,有个影子忽隐忽现,是她拔出他的手中短剑,却被他一把抓住,手未及剑柄,一把抓在了剑刃之上,鲜血顿时顺剑而下。她还记得彼时的懊悔和心痛,而这些让她越发头痛难耐。贺拔见此,只得宽慰,不敢再提往事。那晚,无絮拖着病体沉沉睡去,贺拔也知道了无絮不可回念往事的痛症。  月下白衣,执扇而立,就在这别院台阶上也能听到幽谷长音。听着贺拔走了过来,白衣依旧背手而立:“师父总说,鬼谷的弟子虽是各有本事,却都难逃情关。我原以为你不沉俗世,向来嬉戏人间,总该是个例外,如今看来还是我错了。”  “自我当年出鬼谷,师兄就有意阻拦,如今依然不改初衷啊。你我难得相见,师兄何必说这些毫无根由的扫兴话。”贺拔嘴角不觉挂笑,似乎对白衣的话毫不在意。  白衣听他这话,不觉转过头来,不苟言笑地盯着他:“莫非你真的以为她尽忘前事,你们就可以重新来过了?”  “为何不可?”贺拔竟直言反驳:“我出走长安,周游天下,决心从此与她再无瓜葛。可是,兜兜转转,老天让我在这里遇见她,可见我与她的缘分未尽。更何况现如今她忘记了一切过往,这是上天眷顾我,是终要成全我与她的。”  “忘记一切过往并不等于事情没有发生过?更何况,我素闻秦王夫妇伉俪情深,你以为李世民会坐视不管吗?”  “我都想好了,待无絮身子稍有好转,我便带她回鬼谷,那里没有人进得去。”  “你疯了?!若她有朝一日,记起了曾经的那些事,你又该当如何?”  “即便真有那天,那些毕竟已成过往,到时候我才是守在她身边的人......”  “那她肚子里的孩子呢?”白衣的一句话将他脸上的笑意凝固:“云章,不要再自欺欺人了。”  “我不介意那孩子,只要她心里有我。”贺拔泪眼晶莹地看着白衣:“师兄难道不是因为当年一念之差,错失兰陵公主,让她嫁于柳述为妻。若非如此,她怎么会爱上那个飞扬跋扈的纨绔子弟,最终落得个忧愤而死。她的死,不是为了柳述,是为了守得自己仅有的最后尊严。”  “你住口!”  “是师兄你选择了放弃,将她硬生生地推给了一个自己根本就不爱的人,你以为她终其一生嫁于他人是为了皇家颜面,亲贵联姻?不,是因为你的懦弱背弃让她无路可走。”  “够了!”白衣疾言怒色,一把抓起他的衣带前襟。  “这么多年过去了,师兄依旧耿耿于怀,未曾忘记。我也不曾忘记,因为我不想重蹈覆辙,走师兄的老路,更不想有朝一日落得林狼冥神那样的下场。”言罢,一片寂静,静地只剩下了粗喘的气息声。直到白衣怒色渐消,只剩下哀伤倦容,攥紧的拳头这才慢慢舒展开来,“她不是长孙无絮,你也不是我。”执扇而走的白衣只留下了一句“缘分天定,云章自今而后,好自为之”的话后,便只身而去,只留下固执的贺拔云章久久地立在当地。那晚,看着帷幔后烛光下的无絮身影,他只觉未来可期。就这样,他守在无絮堂外,直到天明。  喝过贺拔亲手熬好的汤药,渐能起身走动的无絮,便急着要去拜谢住持,贺拔道说住持卯时到未时闭门谢客,无絮这才知道昨日必是贺拔百般相求,才得道绰下山亲为自己诊病,于是对他更是心存感激。如今她虽然仍记不起什么,但对贺拔却有了莫名的亲近感,而贺拔自然更因此内心欢喜不已。  出得寺中别院,转过几道院子,便是拾级而上通往寺中主佛殿的路了。无絮亲到佛前祈愿礼拜,见她虔诚模样,贺拔只觉心内一片静谧温和。扶她起身,出了佛殿,贺拔不觉笑问她求了什么愿。  无絮道:“只愿尽快好起来,记起以前的事。”说话间,不觉低头抚腹:“更愿早日回到长安,见到孩子的父亲。”  闻此言,贺拔怔怔而立,抬眼看着满脸期盼的无絮,一动不动:“你就那么想再见他?”  “说也奇怪,我虽不记得什么,但心里装得满满的都是他,我明明连他长什么模样都不记得了,却时刻会念着他。”无絮说话间不觉嘴角微笑,只此一句,便打破了贺拔心内的所有幻想。  半晌,无絮才意识到贺拔的呆立异样,“你怎么了?贺拔公子?”  连问几句,他才回过神来,只道了句“没什么”,便赶紧擦了擦眼角,“兴许是风沙迷了眼睛。”  “是啊,起风了。”无絮抬眼看着周遭树枝随风轻摇,不觉打了一个冷颤。  “怎么了,可是觉得冷了么?”贺拔这才注意到她的衣服单薄,“山中寒凉,你身子还未痊愈,我们赶紧回去吧。”  “不碍事的。寺院清幽,我倒想再走走。”  “天凉,我去给你拿件厚些的衣服来。”贺拔转身正走间,又不觉侧身止步,回过头来说了这样一句话:“无絮曾说过待天下大定,我来抚琴,你来听音。不知你我当年的这个约定可还能兑现?”  “这.......”无絮竟一时无言以对。  贺拔嘴角一丝苦笑:“罢了,你不必急着回答我,来日方长,只愿曾经有约,日后当可不忘。”  望着贺拔颓然远去的身影,一片白果叶随风卷来,飘落在了无絮脚下。她俯身拾起,抬眼望去,钟楼外,一棵枝繁叶茂的白果树正掩墙而过。  而佛堂主殿外,飞骑至此的李世民看遍内外还是不见无絮身影,问殿内小僧,确知有一男女午前来拜。  “那男施主一袭白衣,他的师兄是主持大师的朋友,昨日曾亲于主持门前跪求相救。”小僧道说原委。李世民知是贺拔,而卫黎儿曾见过贺拔师兄白衣,如此更是确信无疑了。  只是,吩咐随行的黎儿几人分头去寻,半晌不见回报。耳畔响起了悠扬的寺钟声,李世民不觉循声望去,看到的也是一棵白果树。  白果树叶如华盖,阳光顺着叶间枝杈透射过来,斑驳而灵动。“吱”地一声,院门洞开,一路飞奔过来的李世民在看到白果树下那个让自己朝夕心念的身影时,脚步顿止。一路从东都到关中,从蒲州辗转到晋阳,所有的忧思、艰辛在这刹那间都已烟消云散了。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坐镇关中,平定中原,运筹帷幄罕逢敌手的当世英雄,不是那个身居高位,人臣不及的大唐秦王,而是一路寻妻,终得见她安然无恙的痴情夫君而已。  清风卷叶,叶过无声。一步一走,李世民恍如梦中,一声“无絮”唤得她回头来看,伊人如故,才让他信得一切皆真。  早已泪眼婆娑的李世民走上前去,如重拾至宝般地将无絮拥入怀中,低声而泣,“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你了。”只此一句抵过千言,尽诉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