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享十年,八月二十九。
距离翊王领军冲入皇宫,已经过去了半个月。
连绵的阴雨,让盛京的街道更加清冷。
戌时一刻,闭了整整十五日的东顺门终于开了。递次而出的,是当日入宫陪驾的文武官员。
远处的街道只有星星点点的光亮,浓墨似的夜色像是将整个城池都吞没了。
天已甚寒,冷风从领口倒灌而去,如细针刺入肌肤。那些刚经宫变方才脱身的官员无不拢着衣袖低头急行,唯有时任大理寺少卿的裴予不紧不慢迈着步子。
卫国公府的马车一早侯在了不远处,侍卫何姚久等之下已是心急,等远远瞧见一抹熟悉的身影才松了一口气,大步流星的迎了上前。
“主子。”
裴予深吸了口气,低声道:“走。”才说完这话,他的身子就晃了两下,好似强撑至现在,已是十分勉强。
何姚见状脸色一紧,也不敢耽搁,立即将他家世子爷送上了马车。
“先去药铺。”裴予的手紧紧抓着窗柩,额头渗出了细汗,比之以往脸色也越发冷白了。
城里多半的药铺这几日并不敢开门做生意,只有城北那间老字号宝寿堂依然坐诊。
车帘掀起一条缝,一张写了药的方子被递了出来。
何姚停好马车,有些担忧的隔着帘子问:“主子可要……?”
“不必。”
短短两字,已显出了气息不稳。裴予见车外之人接了药方离去立即收回手,紧紧攒成了拳。
无数光怪陆离之象在眼前迭生,即便深知这些不过魇象,可意识仍然会被一点点抽离。
这样的症状,从半年前开始,且发作起来一次比一次厉害。
裴予将背靠在车厢,神志已有些迟缓。可车外传来的兵马踏步前行的声音让他骤然清醒了两分。
为肃清妖后党羽,禁卫奉命闭城搜捕,非但入夜宵禁,就是闯进王公贵胄的府内也是寻常。
此番遇上,多半也是要被拦下查问的。
裴予心下已有预料,抽出藏于靴中短匕在大腿上刺了一下。
——失血和疼痛稍稍纾解了症状。
他轻轻舒了口气,平复神情等待即将要应付的禁卫。
然而下一瞬,一抹身影飞快钻入了车厢,直接撞入了裴予的怀中。
随之而来的,是一股所有似无的奇异幽香。
车厢内光线幽暗。
裴予只觉得鼻尖萦绕的那股香叫人灵台清明,将他先前的症状消减了好几分。
“啊——”
一声女子幽弱的惊呼,夹杂着急促的低喘。
闯入车厢内的谢襄宁心跳如擂,下意识揪着自己胸口的衣襟。
昏暗中,她被眼前男子的那一双眼盯得后背发凉,惊惧之下就连喘息都不敢。
外头官兵胄甲声越来越近,每一记踏步都似乎能踩在人心头上。
谢襄宁知道,只要一露面她就会被抓走,不然,也不至于慌乱中藏进此处。
事到如今,她只能寄希望于眼前的男子不要将自己丢至车外 。
谢襄宁望着他,眼里满是恳切的乞求:“大人,救救我……”
这一声,低低柔柔,仿佛三月里拂面的春风,叫人闻之恻动。
裴予皱了皱眉,眸光有些晦暗不明。隔了几息,他才意味深长的低道:“是你——”
身穿朝服的官员,谢襄宁已经猜到这人极有可能会认出自己来。可等他说出这两个字,她才止不住颤抖了起来,心头刚升起的期望已然被掐灭了。
谢襄宁脸色越加白了几分,咬了咬唇,却说不出话来。
娇柔怯弱的少女,满脸清泪,浑身都透着恐惧——裴予没想到这样的人,居然会是“妖后”谢宜岚的亲妹妹。
半个月前,翊王以“清君侧”为名逼宫,谢宜岚被五马分尸,此刻头颅还挂在永定门上示众。
谢氏满门被屠,独独跑了谢襄宁。
而翊王早已下令搜捕此人,一旦抓到即刻押送入宫。
却不想,谢六姑娘此时钻入了他的马车。
裴予不由哂笑。
“救你……”随着意识渐渐清明,他眼中的冷意也愈发攒聚。
“为何?”
谢襄宁被这两字问得振聋发聩,几息间唇瓣微嗫,却是半个字都说不出来。她跌坐着,好像所有力气都被着抽离了开去。
是了,她并不认得此人,又无往日交情,如何能要求他救自己?
这是稍有不慎,就会抄家灭族的祸事。
谢襄宁垂下眼,她听见外面巡城官兵的声音越来越近,森然的寒意重重透入,此刻已如冰霜一样笼在了心间。
迟疑再三,她眉宇闪过一丝决然,伸手握住了车帘起身就要离去……
可就在这时,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谢襄宁的身子随即向后倾倒,她被人压在了底下。
两人靠得极近,近得彼此气息都似乎能纠缠在一块。
裴予的眸色深邃,他眼中是少女香腮如雪,被濡湿的碎发贴在脸颊,黑白分明的眼里全是错愕与惊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