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隆冬时节,天气阴沉,风雪将至。 廖知拙迎风背手立在运河岸边,身旁的小厮长喜缩头缩手,实在无法了就央求道:“好少爷,奴才求您了,咱也去棚下避避寒吧。虽说姑娘是今日到,但究竟还要等多久也不准,您总不能一直站在这里吧。倘若伤风病了,岂不是喜上添愁?” 廖知拙内力深厚,并不畏寒,反倒忘了其他人并不禁风。也知道自己不走,小厮也不敢独自避风去,因此举步向棚内走去。 棚内早有下人放置好了一张大椅,廖知拙坐下,接过小厮递过来的热茶喝了一口,双眼仍望着白茫茫的河面。 将近申时正刻,突然远方河面上出现几艘船只。廖知拙运目远望模糊看到一个荣字,知应是荣国府的船只到了。对抬轿的仆役说了声:“姑娘的船只到了,赶快先围好帷子。”就率先往码头走去。 林黛玉在船舱内歪在枕头上,透着小小的舷窗往外看。 紫鹃给她拉了拉被子,说:“姑娘眼巴巴望着,连晕船的毛病都治好了,可见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刚儿我出去问过了,老管事说马上就到了,让姑娘准备下船。” 林黛玉忙掀开被子穿上鞋子,走到船舱门口挑起帘子往外看了看,远远看到码头了,知道确是快到了。她扭头催促紫鹃:“你快来看看我头发歪了没?这身衣服合不合适?”紫鹃忙笑着说:“姑娘近乡情怯了?再没不好的,您就安心罢。” 说话间船已停靠码头,雪雁及几位嬷嬷忙接林黛玉下船,紫鹃将一件红羽缎白狐绒里披风披在黛玉身上系好带着说道:“外边下起雪珠子了,姑娘抱着手炉罢。”林黛玉走出去一看,天上真下去雪来,初始还是雪珠子,一会儿就如柳絮纷纷扬扬起来。 她一边扶着紫鹃的手往前走,一边不由自主地向岸上人群瞟去。不经意间看到一人笔直地挺立风雪中,大雪纷飞,看不太清,只觉得那人在攒动的人群中鹤立鸡群,如渊渟岳峙。 待她登上岸边,就看到刚刚那人大步迎了上来。原来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男子,黛玉听到他旁边的小厮一脸激动的低声喊着“大姑娘、大姑娘”,就猜测这人定是爹爹信中提到的哥哥。 “想必这位就是黛玉妹妹罢,我是你舅公家的表哥廖知拙,想必老爷已经向你提起过。今日叔叔本想亲自来接你归家,我见天气阴沉欲雪,怕他受不得风寒,就代他来迎你。” 林黛玉早将手炉交给了一旁的雪雁,忙一边施礼一边说道:“小妹黛玉见过知拙哥哥,有劳哥哥冒雪来接小妹,心中感激不尽。有哥哥替爹爹分忧解劳是爹爹和妹妹的福气。” 两厢略说了两句话,见雪越下越大,廖知拙就对林黛玉说道:“雪大了,妹妹受不得冷,先上马车暖暖。老爷早早在家备好宴席,就等妹妹。”于是,他待紫鹃扶黛玉上车后,也骑上小厮牵过来的宝马,一夹马肚,轻叱一声,在马车前方驱马引路。 马车内提前备好了暖炉和热茶,林黛玉和紫鹃雪雁共乘一车,靠在暖褥上,黛玉轻舒了一口气,心情已然放松了。紫鹃轻挑开窗帘隔着窗户指着窗外小声说:“我看这个哥哥可胜过那个哥哥啦!”黛玉知她话意,也不接话,只对雪雁说:“雪雁你还记得这路?转眼几年已逝,也不知爹爹是否变了模样?家里是否还是原来的样子?”雪雁回道:“变样不变样都没什么关系,总之都是姑娘的家。”林黛玉破涕而笑,伤感全无,是啊,别的地方再好,那能好过自己的家。 林府内,林海看着窗外的天气,想到尚在途中的女儿,心中不禁担忧起来。 老管家随侍在旁,看到老爷的神情就知是在为大姑娘担忧,就劝解道:“按时辰算大姐儿应该已经到了,老爷也不必过于担心。这一路虽然天冷了些,但好歹没有结冰,水路还是好走的,大姐儿定会平安归家。我又派人去问了,一旦接到大姐儿,他们定会先回来送信儿。” 林海心中也明白现在担心无用,就问:“玉儿吃住用一应物什都置备齐全了吗?” 林洪回道:“林嬷嬷府里老人,也是看大姐儿长大的,再妥当不过了,早早就备好了一切。就连大爷也送来了不少植株花卉,说是冬日里景致少,给大姐儿房间添些花草悦目。”林管家是府里的老人了,深得林如海的信任,有些机密的事情他都知晓。他更知道老爷近段时日身体好了很多,不会动不动就伤寒病倒,这都是大爷的功劳——他每隔七天就会给老爷子看脉行针,虽不知具体怎么回事,但看老爷的脸上就知道效果如何。所以他对这个原本是不远不近的干亲却是很敬重的。 言谈之间,就听到外边小厮来报说是已经接到大姑娘了,马上就到。 于是林如海就让林管家去通知各处,独自带着小厮长平长安等人到门口去接。刚到大门口,就听到街东一阵车马声。一匹骏马停下,廖知拙翻身下马,快步走到林如海身边拱手说道:“叔叔,妹妹回来了。”林如海一边点点连说好好好,一边向后边的一红帘马车望去。 但见一只纤纤素手撩起了帘子,一身着洒金棉裙的姑娘躬身出马车,待她踩凳子下来,林如海早早含泪迎了上去,喊道:“玉儿,爹爹的乖女儿。” 林黛玉抬眼看到满鬓风霜的老父亲,也早已泪流满面,扑到父亲怀里泣不成声。 待周围人劝解一番,父女二人方止住哭泣。 林如海擦了老泪,笑指着廖知拙说:“你已见过罢,这就是我对你说的哥哥。你小时总是拉着我和你娘的手,问我们要哥哥,现如今我就赔你一个,满不满意?” 林黛玉正拿手绢拭泪,听了破涕而笑,嗔怒:“爹爹混说,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定是编的骗我。” 林如海哈哈笑道:“那时你才两岁多,哪里记得。”说罢就伸手从紫鹃手里接过披风,亲自披在林黛玉的肩上,说,“天冷,我们不忙叙旧,先进屋去暖和暖和。”于是众人簇拥着向院内走去。 三人先是来到了林如海得外书房,林黛玉看着房内的座椅书架、摆件物什,眼眶内泛起泪花。她转头说:“爹爹这里一切都还是原样,我还记得爹爹就是在这里给我启蒙的。” 林如海含笑说:“那时你才三岁多,却口齿伶俐,你母亲但凡念给你的诗词,你听几遍就会背。我就把你抱在怀里给你启蒙念幼学琼林、三字经之类的。一转眼,你母亲已经离世几年,你也长大了。” 林黛玉看着年迈憔悴的父亲,对外喊了声紫鹃,强忍泪指着紫鹃托盘上放的衣服、荷包、香囊、腰带、鞋袜等对林如海说:“女儿离家日久,惭愧记不清父亲衣衫尺寸,尽力做了一套棉衣、棉鞋及荷包等物件,也不知合不合适。若是不合身,就丢掉,女儿重给您做。”又指着雪雁手中托盘上的腰带、荷包、香囊对廖知拙说:“因与哥哥未曾谋面,未与哥哥做衣衫。这些还请哥哥不要嫌弃妹妹手拙,敬请哥哥收下,待来日再另做与哥哥。” 廖知拙看到这些针线针脚细密,花样别致,颜色淡雅,正适合他常穿的靛蓝衣衫,道谢就收下了。 待听到下人说家宴已备好,三人转至花厅。只见花厅内暖香扑鼻,灯亮如昼,丫鬟小厮侧立两旁。上菜的丫鬟鱼贯而入,立刻菜肴珍馐的香味弥散开来,林黛玉初到家的最后一丝陌生感彻底没了。 待三人净了手,林如海上座,林黛玉和廖知拙分左右紧挨着坐下。林如海两边看了看欢喜不尽,端起酒盏说:“我们先喝一杯,一是庆祝玉儿远归,二是庆祝拙儿入族,三自然是庆祝我们一家团圆。”说完,自己一杯饮尽。 林廖二人忙站起,也各喝了一盏。林如海摆手让二人坐下,用公筷各夹了些菜给他们,笑着说:“天也不早了,想你们都饿了,不要拘礼,都先吃饭,今天破例可以开怀畅饮。”他又向下人摆手让他们都退下了,让他们父子兄妹自在餐饮。 于是林廖二人也不多言,先是努力填饱肚子,待吃了五分饱,就自斟酒对饮,或是向林如海敬酒,待有了几分醉意彼此话都多了起来。 先是林如海询问林黛玉贾府中生活状况,又叙心中愧疚惦念。待彼此落泪情伤被廖知拙劝解后,林如海又向林黛玉简单讲述了廖知拙的来历往事,惹的林黛玉双目闪闪发亮,轻叹奇人异事。 当林黛玉听着爹爹讲述自家哥哥这离奇身世时,心中既为他父母双亡感到悲伤难过又为他遭遇背叛感到愤慨异常。她转眼看着低头沉默一杯接一杯喝酒的廖知拙,欲劝慰却不知如何表达。 恰巧廖知拙抬头看到林黛玉泪眼朦胧、欲言又止地望着他,便知道她心意,他自又有斟了一杯酒,向林黛玉道:“妹妹不必替哥哥难过,事已至此,哥哥已将前尘往事都放下了。如今也有了妹妹和叔叔相伴,倒不叫我成为孤家寡人,此乃幸事。所以还请妹妹喝了这杯,也是哥哥谢意!” 他们一个年迈体弱、一个重伤新愈、一个体弱娇柔,平日多是保养为主,不能贪杯多饮。但今日都抛开了惯例,将平日之忧愁烦苦竭尽倾入酒盏中,一饮而尽。不大一会儿,三人都醉了,尤其林黛玉,她素不多饮酒,今日欢喜三杯两盏下去,已是两颊绯红如火烧、头晕神醉如登仙,飘飘忽忽、晕晕旋旋竟是往日不曾有过的体味。 廖知拙只有七分醉意,知道他二人不胜酒力,再饮伤身,就对侧厅的管家喊道:“林叔,老爷小姐醉了,扶他们回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