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附章、冥王秘府（9）　　蓬莱仙剑大会，仙盟盟主给擒天殿魔尊当众磕了几个响头。　　次日，冥王府的客殿迎来了贵客。　　他容颜墨韵清绝，道骨修直；漫步行过中道，云袖起微风后张，散发乌玄雅致。阴间的水雾由他经过处分拨开，汇向他身后翻卷冉动。　　他回身敛袖落座，与冥王大人秘谈起来。　　“你怎么把段衷懿给送下台了？”冥王大人漂亮的眼目微眯，眼线末端若流星的彗尾入天际隐逝，“我刚去了一趟回来，见蓬莱舆论沸腾，深更半夜的主殿、文教司、议阁人影出出入入，全亮着灯。”他抡袖一笑，“墨冰仙，你可真够会玩。”　　墨冰上仙眸底有深邃的平静：“若能换个有真才实干的掌门，蓬莱便叫因祸得福了。你还记得蔺昭文吗？就是趁着翼龙祸事爬上去的那个。”　　冥王大人瞄着许久都没留长了的指甲，默无回应。　　蓬莱的执掌门人好几名，他记不清谁是谁。　　墨冰仙自接言道：“那会儿霓炳旬去职，本无需搭上鲁赫恩，他故意把鲁赫恩也推上去顶罪，结果剩下最有资格升任掌教的，就他一人。我曾担心他是个权欲熏心之徒，可后来看，他的主张皆是针对蓬莱时弊，但他又很能沉得住气……”他眼神流露欣赏，“他懂得严宽适度，给予门人足够发挥才干的余地；又懂集中力量，从小处落刀，稳扎稳打，待势成方行……若论众望，三年来他已积攒了不少，只是还有一个霓敬诀，后台和资历都非他能及。恐怕他还只能徐徐图之。”他思量的目光锐利起来，“不过嘛，做掌门的野心，他绝对是有的。”　　“你准备助推一把？”杀阡陌理所当然地问。　　墨冰仙轻扬开手：“不急，等他们慢慢斗。有对手相争，更能看出他为人的方方面面。”又忧责道，“冥王大人，你倒是往蓬莱跑得勤，玩乐心也太重了点吧？”　　杀阡陌目色明悦：“不只是去玩。”他锦裳风动，手势若能划出辉彩：“蓬莱有个法宝，冥气飘游在门中各处，时隐时现，我把大半个蓬莱岛找遍了，才发现原来在落华仙境内立着，那上边还写着字，‘何苦生世为敌’……”　　墨冰仙敏锐接言道：“寐城？”　　“你怎么知道？”杀阡陌动作一滞，兴头却不减，“旷野天花了好长一阵才查出它来路。”　　“窃听蓬莱掌教层的谈话，不记得何时听到的了。”墨冰仙摇摇头，“寐城就是一叫不醒的主儿，你想打它的主意？”　　“稀奇而已。”杀阡陌雍容美幻的笑颜很是随意。　　“那你也不能跑得过频。”墨冰仙反手将靠近的阴雾驱散，“你开个仙穴越过防御层，得花多少功力，再变只凤蝶又去了多少功力？到了地方你还剩多大能耐？我跟你说过，蓬莱有个疯子，我现在去一趟都得做万全准备。”　　“墨冰仙，做人就该活得恣意。”杀阡陌辩驳中取笑道，“你说你本来挺潇洒一人，越活越拘谨了，不难受？”顺言指尖划过额边，乌紫的长发向后撒开一片炫影……　　　　冥王大人的性子即是如此。即便是数年后，他进了尤业涛设的符网，墨冰仙大半夜的从入定中被搅扰醒，千里奔赴蓬莱，夺下符网，带回他释出，他也仍旧本性难移。他仅反省了半年，半年过后回归我行我素。　　不过尤长老的胡搅蛮缠使得墨冰上仙有机会在冥王府修炼室启用了阵法，他警觉到漫游的摄灵法气不一定需从外界而来，亦可以是府内自生的。　　为保险起见，墨冰仙又抽了三日的空过来检查。寻本溯源，追索出摄灵法气是由施愈利用招魂阵气故意引回府内的。　　但他也没有规劝杀阡陌把招魂阵封了，只是抱怨了句：“杀阡陌，你炼冥功的时候当心点儿，心性不稳就不要强撑，千万别沦落到尤业涛的地步。”　　他曾让竹染带走琉夏的遗身，阻止了他魔性发作一回，但他除不去他的心结。他执念既深，一味拦阻也不是办法。让他有个念想、寄托，或许倒更容易保持正常和清醒……　　　　施愈做了严重违规之事，但为保住人才，墨冰仙请求冥王大人切莫挑明，并反命旷野天收他为徒。　　施愈被迫拜师，也渐觉知名为师徒，实则就是找个阵术比他厉害得多的人专门看住他。他每天跟着师傅瞎转悠，学倒是能学到点零星琐碎的知识，只是在人严密监控之下，放不开手脚做小动作，接通外界梦境的方案只好搁置。本来都找到了纪师傅，挺可惜的……　　　　直至又过了数年，师傅早已习惯性地懒管他。有一日，阵术师在他的机关室内心无旁骛地摆弄起木制配件，丢他在前座帮他监视冥王府的总览法像，俄而忘记一切搬起他的木偶人出外，久良未归。　　施愈亦无心关注一成不变的镜像。他目不斜视地浏览着书卷，学习建立阵法的冥功术法。　　他书生子弟的打扮，绾齐的发髻上系着几圈蓝带，衣着干净磊落，正道中人的仙气盈身，眉宇颇有志气……　　　　蓦地，影韵在余光处现出，他撇开书卷，移目瞧瞧，只见客殿处有个凡穴。　　稀奇的是，那凡穴先前开了一次即隐去了，而这一回，经久不消散。　　　　施愈放下书卷，跳出座椅，封上机关室的门跑去查看。　　　　在此之前，第三次检查完采珠冥魂的墨冰上仙一人失落地在客殿内自斟自饮。　　他为了送走温冰杨，与仙界一战中陷于死地而后生，大伤初愈，就迫不及待地要证实他的猜想。　　他只敢在采珠睡着的时候施法使她陷入更深的睡眠，将她移至设好的冥魂阵内，不敢明着告诉她，他还怀疑有误。　　而结果不尽人意，他只能自责自己爱上了另外一名女子，又不肯正视现实，不愿正视他千年守望、却在最后一刻变了心的事实。　　于是他安置好采珠，顺手用冥魂阵开通冥穴，来到了冥王府的客殿，找冥王大人陪他喝几杯。　　冥王府的昼夜时辰与阳间是错置的，只因阳间入夜阴气更重，方便干活，故而以夜时为昼时。墨冰仙到来之时，即冥王府的忙活时段。　　他的白衣有若最纯净的山泉水涤浣而出，拂过殿中雕饰摆设、桌椅壁画，便如光照一般，众物纷自亮出新彩。而他本人却眉色颓然。　　　　冥王大人没耐性陪他借酒消愁，两人互举杯喝完了一玉壶，他就说想去练剑了。　　“别走，再喝两杯。”墨冰仙酒劲未上头，心已先醉了，白袖抬向冥王大人，手压压，示意对方勿起身，“我起码还能再喝个几坛，醉不了……”　　冥王大人一听要再喝几坛，连忙甩手求走人。　　“你自个儿慢慢喝啊。别呛着就行。”他美目中有怜悯之意，傲绝六界的天颜流露出罕见的关切表情。　　虽说他没心机陪他豪饮，但是对于为情所困之人，他是心有戚戚、怀抱同情的。　　他深知情伤的痛苦，想到东方彧卿是元凶，他的沉默就是帮凶，他稀里糊涂允诺东方彧卿做帮凶，又不能轻易毁约、违反他“言出必行”的办事风格……他就更没心情品酒了；只好尽地主之谊，慷慨解囊，豪爽地招冥卫道：“来人！告诉管事房，把酒窖里所有的酒统统搬到客殿上来！”重重拍墨冰仙的肩道，“我这冥王府的酒，都给你喝！你能喝多少喝多少，喝到你痛快为止！”　　换个人都该懂劝人少喝点的道理。　　冥王大人则不然。他觉得做人就该活得恣意，连想大醉一场都不成，那也太憋屈了。　　所以必须差人置一溜酒坛在客殿中，把殿门封上，把一个尚且清醒的人关在殿里，关成醉鬼，他再来收场。　　　　已成冥仙的容练秋原在休息间与师姐们切磋术法。忽见四五个冥卫施法搬运酒坛，长龙似地从外经过，酒气飘散进空中，馥郁芬芳。有指挥官在喊：“都去客殿！小心点儿，别打碎了！”　　容练秋纳闷且好奇——冥王府何时有如此多的客人需招待了？冥王大人怎么没提起过？　　由于师姐们都是办差间隙出来歇一会，而她是真的手头空闲，她与闻茵琪练完约定好的招式，就独自沿甬道漫步至客殿门外。　　　　她到达客殿的时候，客殿的门是虚掩着的。　　　　墨冰上仙喝得微醺，尚有不能喝过量的意识，趁着还有自制力，把冥王大人封好的门解开了封印，推开一角，探头出门，左右望望，才意识到搞错——这不是回擒天殿的路。　　他返回殿内，把他擒天殿屋里的冥魂阵引动，开启凡穴，飞了回去。回到居室即倒头大睡，也不管冥魂阵仍启用着。　　是以容练秋到时已不见他人影，只见客殿的门能推入，推进去见到酒坛满地、一个连通外界的阵法能量活跃。　　　　上一刻，异朽阁内的东方彧卿惊动了，监看了半晌才发现是虚惊一场。　　他还以为墨冰仙方才看出什么问题，又把采珠塞回阵内复查呢。　　他自从学到了温冰杨的记忆唤醒术，就悟出了温冰杨能想起梦境中所见。那是温和从容的他少有的骤然变色的一回，但他最终成功改进，以视听屏蔽为障，保证了温冰杨即便记起梦境，也只能记得黑暗中浑然无物。　　这会儿他没想到墨冰仙那么快返回来突袭，差点把他书给惊掉。　　原来……原来，他通过去之后，进来的不是采珠，是个年轻男仙……何许人也？　　　　冥王府客殿内，酒气氤氲广布。　　容练秋微抿柔润的双唇，眨着清灵寻思的眸子，花裳云动如鱼在水。她缓步接近冥魂阵，不住观察，忽觉内里有人气，她还能看见那人的冥魂，吓得倒抽一口短气！　　“师妹！嘘！”施愈拨开阵门，做噤声的手势，低声言：“可惜了，我原以为是通往凡间的阵法，却没想到对面魔气浓重，不过我可以借机学一学越界阵法的结构，你快离开吧，别担上干系。”　　容练秋哪敢就走，在客殿门边放了会风，转来转去，还是不安心，回到阵外请求：“师兄你出来！要是被人发现你进去了，就成你要逃跑了！你说这阵法为何开着？保不准待会儿对向有人进来！”容练秋越说小脸越忧急，“师兄快出来啊！”　　“没事，师妹你先走。”施愈学得兴致正浓，哪里舍得就算了。　　容练秋也是冥仙之身了，当即施了个法跃入阵中，拖住施愈手臂往外移。　　　　就在此时，客殿的门大开，冥王府的主人回来了。绯夜剑血光灿灿，刚收进鞘，他白银覆面，一袭衣袍风云涌动，养尊处优的气势若丹华盛绝。　　他径直飞入，降临在不该运转着的阵法前。　　闻着酒气，看着冥魂阵透出的幻象，他疑心他没喝多也醉了……不然他怎么会看见琉夏依稀隐约的魂影？　　她的□□美得犹若天方的幻光起舞，感人心肺，催人清泪跌落。　　如果不是另一个小子让他震醒过来，他真的未敢置信，他心心念念的妹妹，一直在他身旁！　　他狂喜之下近几失语。容练秋和施愈相互维护、求着认罪，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只是一把抱起眼神迷蒙望着他笑目的小花匠，在殿内飞转了一个又一个圈。　　海阔天空光明万丈，丰富明丽的色彩将他们包围，片刻的时间永无止境，幸福和感激在心底深埋，要种出这世间最浪漫的花树来……　　　　话说，有情人的故事到此就该完美收关了。　　只可惜，这一日杀阡陌在甜美的入定中梦遇了寐城。　　它声若男、女、老、少齐发的合音，沉沉说：“杀阡陌，你还没想明白你为何没察知她转世投胎了吗。因为你的执念注定招魂阵是一个缺残的阵法。她的命运也是缺残的，所以她生而短命，会在十七岁遭遇大凶之劫，来到你的冥王府。我看在你常来看我的份上，提点你一句：她即便已成冥仙，不可再返阳间、享阳间之福，否则命数丧尽。”　　杀阡陌岂肯甘休。他祈盼妹妹复生，就是为了让她享尽世间福乐。可是他的执念……他的执念也确系他难以战胜的大敌。　　“闭嘴！”冥王大人气势汹汹，赤瞳的光色却隐隐发虚，他直指着矗立如塔的寐城，急怒道，“我能让琉夏活过来，就能让小不点活过来！等到神灵复活之日，你就知道你错了！你再有预言之能，能违背神旨吗！”　　寐城果然就闭了嘴，装聋、装傻、呼呼大睡，春秋轮转、岁月流长，不再与冥王府的主人相见。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