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附章、冥王秘府（8）　　杀阡陌将容练秋带出府，踏着流云朝地府行进。　　冥间无甚美地，到处乌漆嘛黑，四散游动着鬼怪，只有阎王宫苑尚有园景可以略微养眼。所以他们要光临阎君的后院，不管阎君欢不欢迎。　　飞在空中，被幽暗包围，但容练秋能清晰地看见冥王大人周身每一处，他宽大的衣摆、衣襟上细致入微的绣文、面具的雪银反光、长发浴风的紫影，他妖娆深黑的睫毛……在冥王府邸时，只因觉得他太美，所有的光色汇集于他一身，亦不会感到稀奇。但出了冥王府，在几无任何光照的环境中，容练秋就意识到是冥光。　　冥光与鬼火的磷光截然不同，冥光是自体明亮，带着一层轻微的辉芒，但照不亮它物。　　容练秋低头看到自己也是可见的，只是光感弱一些，不禁感叹道：“冥界不需要光，也能看得见人。”　　“在冥间视物要凭修为。修为越强能看见的事物越多。冥光是能刻意隐藏的。”杀阡陌笑目轻压，声腺优美，一闪身变不见。　　“唉？”容练秋仍能扶到冥王大人的手臂，可看见自己手中握的是混沌的黑影。　　杀阡陌低头传音给容练秋，告诉她隐去冥光的心法。容练秋学了不多时，就指着远近游荡的魑魅说：“冥王大人，我们从他们身边飞过去好吗？”　　“你不怕吗，小花匠？”虚空中的方位发声询问。　　容练秋悄声肯定道：“我想试试他们能不能看见我。”　　　　杀阡陌即控制住飞速，缓慢移动，待鬼灵近前，再忽而溜出。　　他带着容练秋七拐八绕。　　容练秋拍着手不时提示说：“过来啊，在这儿呢！”像跟鬼灵在玩摸瞎子的游戏。　　鬼灵意识昏昧，听他们的声音盲目往来，带转八面阴风。　　容练秋便觉得鬼怪也没那么可怕，还蛮逗趣的。她的笑声播散进冥空寂夜里，像一串串撒落的星星。杀阡陌心情畅快，只偶尔叫小花匠当心，并不阻止她跳出去吸引鬼怪，再“隐身”避开。　　从前他嫌弃那些游魂长得碍眼，要么绕走，要么驱退，要么着恼了直接灭除……原来鬼怪也可以陪人玩耍，冥间还能这样找乐子？　　不过他得隐藏自己的气息，不然连巡逻的夜叉都不敢擅近。　　　　某个时候，一只发着浅蓝色幽光的凤鸟鸣叫前来。它飞翔的姿态宛如一条蜿蜒流动的河，又似锦纹丝带在悠游的飘，不费任何力，单只乘风而来，翩然成舞，啼鸣声中带着孤清。　　它是修成了冥功的火凤。若带着火凤去阎君的后院，易被发现目标，所以杀阡陌并没叫它来。它自由周翔在冥间的荒域，想念主人，就不时到主人常走的线路上看看。　　“冥王大人，你瞧，冥界居然会有祥瑞之兽。”容练秋指着凤鸟飞动的光迹，目光清亮而好奇，“我们去追它？”　　杀阡陌索性现身出来，吹个哨儿，凤鸟调转过头，凤鸣的音调立刻变得亲昵。　　周围的鬼魅像惊着的游鱼蹿散开去。杀阡陌挽着小花匠乘上了火凤。　　“它是我的坐骑。”杀阡陌怡然自得地道。　　凤鸟飞得奇快无比。看到鬼火的踪影掠成一道道流星线，容练秋惊于它的神速。　　在将至地府入口时，杀阡陌叫火凤停下来，命它自行飞走了。　　……　　　　地府之中冥官和鬼吏穿着打扮像模像样的，可几乎没有脸好看的，而地府有些处的甬道又不宽敞，鬼官带起阴风从旁经过，忽而质疑地朝他们的方向转过面来，鬼脸就近在咫尺，容练秋呼吸一滞。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杀阡陌凭空给了那鬼官一巴掌。　　鬼官看不见人影，也听不见人声，只觉气流自爆，扇得他旋了个圈撞墙坐地。　　容练秋忍不住被逗笑，捣蛋过后的孩子般，催着杀阡陌道：“冥王大人，快走、快走！”　　　　一溜烟儿出了洞穴般的过道，容练秋放下捂笑的手，抬头奇道：“冥王大人，你居然和我妹妹一样。敏婵也干过这种事儿，隐了身打人。她从小功力高得出奇，据说她五岁的时候看了《哪吒闹海》的戏，就扬言要‘大闹东海’，被熟识的人起一绰号叫‘小哪吒’，结果还真给她学得一身舞转乾坤的本领……同龄的纨绔子弟，没人敢惹她的，谁惹恼了她，就会被她隐起身拳脚相加……”　　　　之后，两人走在地府官署的空地内，自然而然交流起“妹妹”的话题，容练秋得知冥王大人也有一个妹妹。　　　　“她已经不在许多年了。我维持着招魂阵，都是为等她归来。小花匠，你能明白吗？”　　提起“妹妹”，冥王大人口气满含缅怀之情，散发的冥气都变得谦柔，与他寻常尊荣显贵、傲气似火苗蓬勃的样子判若两人，目光浸淫在伤感之中，就连微挑的眼角都唯剩下凄美。　　他不觉凝眸与面前的姑娘对视。　　她身姿娉婷宛然静立，乌黑包齐的椎髻上簪着朵小玉花，鼻梁清直、眉毛浅细，眼神纯澈地相望，望进他内心深处，一双小手互握着一动不动，小脸容色认真，全心倾听的样子，似乎对他的情感能感同身受。　　心灵相通的感觉让他莫名触动，他鬼使神差地握住她扣合的两手，接道：“我无休无止地想念她，我想跟她说‘哥哥错了，哥哥很后悔’……”仿佛说给她听，他的妹妹即能听到。　　容练秋心思灵敏地理解出了两层含义。　　其一，难怪听说施愈师兄想动招魂阵时，他会恼羞成怒。　　其二……冥王大人不是女的！　　　　容练秋下意识就抽脱手！　　　　“小花匠？”单纯的疑问嗓音。　　冥王大人一时粗心，全然未懂容练秋做出此举动的原因，还展袖向她。　　容练秋滑溜的鱼似斜钻了出去：“冥王大人，我们继续走吧。”自己飞到了前边，装着左顾右盼道，“阎君的后院究竟在哪呀？”　　话题转得突兀，杀阡陌心里奇怪——小花匠怎么了？刚才还聊得好好的。　　不过，只要她兴致好就好。　　……　　　　俯瞰阎王殿的宫苑，场地开阔无边，虽然道路、高丘以及所有景物都有光影显示，但空间整体是黑暗的，一望茫茫，向宫殿群的方向地势高，向未知的远处地势低不可见。　　宫殿群巍峨气派，其下有园区，布置着建材特异的亭台廊芜、形态规整的山石和身披幻彩的魅灵植株。植株成林，七色迷魂，栽种满宴乐意味浓浓的园林。视线移出园区，便见七条长得不可思议的大坡，七道间隔并行，道道宽可比得大宗仙派主道的四五倍，有若画布的卷轴舒放开，拉出一面面画纸平直寥廓，下降之势缓慢均匀，从高处无尽延伸向暗海冥天。　　大坡之上有大鬼小鬼们将坡路当做冰川雪道滑行，滑至半途又翻腾飞转上高空，打圈后旋回到起点，循环重复。鬼叫声、鬼笑声叽喳满天。有冥臣鬼官飞在周围休闲，看小厮们玩闹和表演。　　冥王大人带着小花匠凌空游览，屡次想拉小花匠的手，容练秋将手收得紧紧的，就好似天寒缩在怀里取暖。她不想被冥王大人瞧见拘谨的脸色，就四下表示惊叹，东拉西扯地转移冥王大人注意力。冥王大人只好任由小花匠带路，她想去哪方就陪她去哪方。但手，始终是拉不到的，就连拽个袖子也不成。　　　　园林区内搭了个戏台。几名插科打诨的丑角在台上又唱又跳，博取宫苑内雍容漫步的魅女和王公贵族们一笑。　　杀阡陌看得鄙夷：“阎君老儿真是闲得发慌，安排一群小鬼在这儿瞎闹腾。”　　杀阡陌想将容练秋带离戏乐覆盖的区域，容练秋敛臂在云上坐下，两只手贴牢夹进膝盖间，笑着邀道：“冥王大人，坐下来看吧，他们演得挺好的，虽然长得滑稽了些，都有两下子真功夫。”眼神斜示意出去，示意冥王大人“坐下”的位置，离她本人有一臂距离。　　冥王大人不假思索地在左面同她肩并肩坐了下来：“你们东海也有人唱戏？”　　“不是，我妹妹带我去中州看的……”容练秋为了不挨到冥王大人，右手撑按住云面，小心翼翼地往右挪了一点点，浑然没意识到自己说漏嘴第二回了。　　她先前就说她闻知她妹妹五岁时的事，这回又说她妹妹带她去看戏。　　“你妹妹小时候和你不住一块？”冥王大人灵醒地冒出一问。　　“……对，她不是我亲生妹妹，但我们感情比亲姐妹还好。”容练秋微垂头，斟酌了会措辞，简要地说，“她是我的救命恩人。从前有个歹徒想欺负我，她把歹徒教训了，后来，我就认她爹娘做义父义母……”又侧转脸对冥王大人笑言，“敏婵从小喜欢看戏，有好些戏都是她介绍给我的，她还讲故事给我听……比如，她特别爱讲杀……杀姐姐的故事……”声音忽细如蚊呐。　　对上冥王大人眸彩殊异、颠倒红尘的凤目，容练秋突发奇想、大彻大悟！　　　　冥王大人不是女的。　　冥王大人有超越性别的倾天盖世之美。　　冥王大人思念过世的妹妹。　　冥王大人的修行高到足以在阎君宫苑来去自如。　　冥王大人爱好养颜。　　冥王大人动辄凶人。　　冥王大人身边有一个大总管、一名阵术师最为信任。　　冥王大人的坐骑是凤鸟……　　　　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心头，林林总总的迹象都表明，这世上应该不会有第二个人碰巧符合如此多的条件！　　传说中杀姐姐被腐木鬼所害，但她和敏婵都是不信的。　　　　杀阡陌兴致奇佳地追问：“那你喜欢什么戏，小花匠？”　　“我……我不告诉你，冥王大人。”容练秋乐得遮住自己的脸，笑意止不住漫遍心胸。　　　　天啊，世间竟有如此奇妙之事，她正和传说中的杀姐姐在一起？　　情节还荒诞得离谱……　　她在做梦吧！　　　　“说嘛，小花匠。”冥王大人顽皮心思起，用手按住她脑袋两边搓起来。　　“这是我的秘密。”容练秋抗议地摇头，笑着揪掉他的手，论公平般道，“冥王大人不是也有秘密吗？”　　杀阡陌只好认输：“好吧。”揽住小花匠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侧，心绪略有些复杂。　　尽管他愿与小花匠真心相对。但冥王府建立的原因、运行的原理，由内至外包含的种种惊天之秘，都是绝不能透露给她的。　　　　容练秋寻即也想到了问题所在。　　他们怀疑冥王大人是地府的叛逆，如果冥王是杀姐姐，就更容易成立了。　　倘使真有冥王府之谜彻底揭开的那一日，她怕是不知该如何面对。　　在容练秋的心目中，杀姐姐是最疼爱小不点的人，他说要杀尽天下人也只是不能容忍他爱的人受到伤害。　　冥王大人和杀姐姐一样，心中都有创伤，有不惜一切想要守护的人。　　　　所以容练秋没有再扳开冥王大人的手。　　因为她想冥王府的秘密永远尘封下去，想时间在他们俱都平安无恙的时刻反复徘徊，在她倚靠他的这一刻，停止不前。　　可是，时间终有一日会走出他们的预料范围。他们的结局，也不由人掌控。　　既然如此，何必等到不得不面对真相的那一日，再来后悔，没有好好爱过他？　　　　“冥王大人，我不想离开花室了。”容练秋安安静静地说，“就连阎君的后院都没有冥王大人的花室好看。”　　“真的吗，小花匠？”杀阡陌惊喜得一振。　　“嗯。”容练秋抿笑微微点着头，细发擦在冥王大人的衣侧，沙沙地轻响。　　……　　　　容练秋自幼被生活教会了拿捏做事的分寸，虽然知道冥王大人待她不一般，她没有言明他和杀姐姐的相似之处。　　回到冥王府后，她即向管事房订了一株长椭形巨盆的赤炎菱花，对生长年限、植株形态、品种色调、花盆外观等要求一一详细告知。　　尔后她花了三年零六个月，悉心栽培，耐心照料，细心修剪，待将赤炎菱花蔓爬的匍匐茎种成了满意的凤鸟形状，才取出来给冥王大人看。　　拉开围帘，凤鸟火红火红的呈现在眼前，云冠若染日月金光，锦羽繁茂、彤纹展浪，长尾五道似游龙各有其态，通体活灵活现，令人不禁想要召唤它飞出。　　杀阡陌轻抚过排布成形的花尖，赞叹不断，问小花匠为什么种它。　　容练秋双眸清灵，似答非所问地道：“因为我猜想……冥王大人是它的主人。”　　杀阡陌没有反驳，也没有提出任何疑议，反而目亮晶光：“小花匠，你知道了？”　　“三年前就知道了。”容练秋委婉地接一句，含笑不再多言。　　　　从那时起，他的真实身份，就成了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