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白维扬在他还没到十一岁的时候,就已经威名远扬。加上他跟韩退思不一样,他虽然很受先皇重视,但却对功名毫无兴趣。他仍然继续着他闲云野鹤自在飞花的生活,天晴时到深山里打猎,阴雨连绵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到冷冷清清的道观里跟那里的老道士胡乱地谈上一天的闲话,月圆时候深夜从相府爬墙出去,一个随从都不带,在京畿城郊的烟雨湖上,寻一叶扁舟,躺在里面看月亮,不带船桨,漂到哪里是哪里。 他很少和人来往,平时总是换一身粗布衣服,自己悄悄出去。独来独往,却是声名远播,这让大家都对他很好奇。尤其是相府的人。尤其是相府的女人。尤其是相府的少女。 包括当时刚被选进靖安司,字都没认得几个的岳知否。 狂欢的人们还没有散去,人群中冒出来几个穿着黑色箭袖曳撒,腰间悬着长刀的人。岳知否眯着醉眼懒懒地看了外面一眼,认出是上京卫,仍不紧不慢地低头喝酒吃肉。 带头的一个上京卫对身后的人说道:“城门封了吗?” 后面一个上京卫答道:“回大人,离开京畿的所有通道都已经被封锁了。” 岳知否抬眼看了看他们,不错,他们进步了,距离她大闹将军府,只过了区区半个时辰,他们就把整个京畿都封锁了。不过她本来就没打算今天晚上离开京畿。于是低头继续吃喝。 一个上京卫说了一句:“这女的太难抓了,我们之前和她交过手,她变脸变得比西川来的戏班子的人还快,这京畿人这么多,就算锁了城,逐个逐个找,也难把她找出来。” 带头的上京卫冷笑一声,道:“上次公子不是说过吗,脸可以变,但伤可变不走啊,她手上有伤,只要抓那些伤了手的人就得了。”说着,他抬头看了看店里,坐在靠门边的桌子旁的岳知否右手被白布缠着,她好像完全没发现外面的人,也没听到他们说话,正悠悠闲闲地就着牛肉喝酒。 一众上京卫都看着她缠着白布的右手。交换一个眼神,忽然,一群人往店里涌去,把她的桌子都围住了。 岳知否慢吞吞地抬头,神情中有几分疑惑,有几分惶恐。 “把布拆了。”带头的上京卫冷冷地命令。 岳知否没动,两个上京卫分别抓住她一边肩膀,另外一个上京卫粗鲁地抓过她受伤的手,扯开缠在上面的白布。 岳知否仍保持着她惊惶不知所措的神情,心里却波澜不惊,慢慢地,她回溯起当年她第一次见白维扬时发生的事情。 她本来是南方人,大概在她六岁的时候,南方爆发了一场瘟疫。她跟着父母北上避难,途中大病了一场,醒来父母不见了,之前的事情几乎都忘了,连父母叫什么,长什么样子也忘了。她后来被一户好心的人家收留了,可她自小好像就有点不同,行动异常敏捷,身上似乎有着从娘胎里带来的轻功。养父母问她,她想了想,说,大概是父母以前教的吧。 哪有父母会教那么小的孩子武功,还教到这个程度?养父母疑心她原本的家人是江湖上的人,怕人寻仇,正好见相府招丫鬟,就把她送进去了。结果相府的人见她好像有点武功底子,于是就直接把她送去了靖安司培养。 她十五岁的那年,西戎进贡的宝物在途中被山贼劫走,官兵立即追上,但还是丢失了一支价值连城的翡翠飞凰玉簪。这支玉簪本来是太后的生辰贺礼,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先皇震怒,可奈何这些山贼们行踪不定,官兵们很少和这些人打交道,面对老奸巨猾且武功高强的山贼,官兵们占不到半点便宜。 这种事情本来就应该由靖安司或者上京卫的人去做。于是,白玄派了十个靖安司密探,搜寻这支丢失的翡翠飞凰玉簪。 山贼们还没回到老巢,他们这些老狐狸们,一定会把宝物随身带着。靖安司的密探们查出这些志得意满的山贼们将要在正月初二那天到京畿南方的泰州城饮宴寻欢,于是一个个密探改装成乐师歌女,前往泰州城。 结果,就在他们准备出发的时候,丞相白玄急忙命令多带一个人,因为,他那个神出鬼没的小儿子,居然将要和这群山贼在一起饮宴。靖安司人不多,事情却很多,忽然间要多找一个人,还真的有点困难。白玄想了想,他那个儿子出了名的聪明,就算和山贼们待在一起,也不见得会出什么危险,于是,派了武功基本学成,但毫无实战经验的岳知否。 正月初二的泰州城里,一个歌舞班子在街上走过,过年时候,到处都是歌舞班子。他们一队人,毫不起眼。 岳知否抱着琵琶走在队伍里,走到一栋装饰得金碧辉煌的楼房前面,正好看见他们的目标走了进去。一群山贼穿着绸缎衣服,装成富商,一边谈笑一边上楼。虽然穿得很气派,但他们看起来还是有股匪气。 忽然,一群山贼里面出现了一个约莫十八、九岁年纪的清秀少年。他穿着一身白衣,手里拿着一把折扇,正慢慢摇着,折扇上面遒劲有力四个大字,“照水燃犀”。两道羽玉眉,一双桃花眼,长身玉立,白衣胜雪,端的是丰姿都雅,倜傥风流。 是他,绝对是他。 他站在山贼堆中间,就像一群臭烘烘脏兮兮的黑熊里立着一只仙风道骨的丹顶鹤,实在太过惹眼。 照水燃犀,岳知否知道,这是凛凛然透着正气的四个字。西晋时温峤在采石矶见潭水深不可测,命人点燃犀角下水察看,水中各色妖怪前来扑火。后以照水燃犀,喻洞察奸邪。 洞察奸邪。他拿着这么一把扇子跟着一群抢夺贡品的山贼中间,这算什么?摆明了欺负山贼们不识字么?不喜欢他们才会这样故意作弄,既然不喜欢,为什么要和他们一起饮宴?岳知否在靖安司里算是聪明细致的人物,此时忽然发现,这个白维扬,还真的就像传言中说的那样——琢磨不透。 岳知否他们越走越近,近到可以听见山贼们和白维扬说话。白维扬左边锁骨上有那么一块小指指甲盖大小的痕迹,深粉红色,像胭脂。一个山贼发现了,问他是什么。白维扬轻轻一笑,答道:“娘胎里带来的胭脂渍。”他说话时的语气却很像那些纨绔浪荡子,满满的都是美酒香、脂粉气。一群山贼被他引得哄笑起来,一个山贼拍着他的肩膀,低声说了几句话,旁边几个山贼也听到了,痞痞地笑,满是邪气。白维扬也笑,笑着笑着不自觉地看了自己被山贼拍到的地方一眼,山贼的手有点脏,他的衣服上多了一个淡淡的黑手印。岳知否分明看到那一瞬间他的神情有点不愉快。 那时候她还是个初出茅庐的黄毛丫头,不像现在那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看到他那一瞬间不愉快的神情,她忍不住轻轻嗤笑一声。 他好像听到了她在笑,侧过脸来,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他们这个歌舞班子,笑,对着旁边一个山贼说道:“这班子新来的?之前在泰州没见过他们。” 山贼们闻言看向岳知否一行人,他们立即就发现队伍里几个歌女装扮的密探,为了能抢到为山贼们表演的机会,队里的姑娘都装扮得花枝招展的。果然,山贼们一看到队里的几个姑娘,就眉开眼笑,道:“这班子里的娘们真够销魂哪!叫他们跟着咱们上去。” 一群山贼哄笑着看着他们,白维扬忽然皱着眉,低声道:“他们直接就往这楼上去了,只怕是有人先请了的,算了,这泰州城里的班子多着呢。”山贼们本来兴致高涨,被他一句话泼了冷水,顿时有个山贼大声说道:“管他是谁请了,老子就是想叫他们跟着,哪个王八羔子敢跟咱们弟兄抢人!” 他一说,其他山贼们更加兴奋了,他们还没确定岳知否他们是已经被人请了的,就已经伸手去拖队伍里的人跟着上楼了。队伍前面的杨晓镜扮成一个驼背的老者,背着二胡,被一个山贼一扯,慌忙说道:“大爷饶命,小人们只是来泰州城找口饭吃的,刚才要是冒犯了各位大爷,还请……”他声音颤抖着,语速极慢,情绪高涨的山贼们没耐性听,立即就打断他,道:“上楼!跟咱们上楼,让这几个娘们给咱们唱几首歌儿,管你娘的冒犯了什么,统统都不计较了!”杨晓镜在山贼们的哄笑中连声说是。 密探们就这样跟着山贼上了楼,一众山贼点了满桌的山珍海味,斗酒划拳,吵得地面都似乎震动了起来。岳知否低头弹着琵琶,偶尔抬眼,正望见一个山贼大笑着,手里拿着的筷子不小心蹭到了白维扬身上去。筷子的一头沾着油,白维扬的衣服上立即多了几个橙黄色的油点。 岳知否又分明看到白维扬的神情在那一瞬间有点不愉快。 他刚刚的样子,就像是一个抱着一大盘糕点的孩子正欢天喜地地跑着,忽然间,被什么绊了一下,怀里的糕点全都倾到了地上。笑容忽然凝住,有点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皱着眉头,奈何大家都在笑,只好也笑。 岳知否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 结果,被一个山贼发现了。 山贼大声喊道:“喂,那个弹琵琶的娘们,你笑什么?” 旁边的白维扬也跟着喊:“喂,你笑什么?” 歌舞班子的表演忽然停止,山贼们也停止哄笑,屋子里安静了下来。岳知否甚至不知道自己刚才笑过。她慌了神。 一开始喊她的山贼招了招手,道:“喂,你,给老子过来。” 白维扬也跟着招手:“喂,你啊,叫你过来。” 杨晓镜对岳知否使了个眼色,叫她过去。岳知否还抱着琵琶,走了过去,山贼用手戳了戳她的额头,问道:“你刚刚笑什么?”旁边几个山贼想起刚才他们叫这个戏班子上楼,并没有经过多少考量,全是因为白维扬忽然说不能叫他们,引得一群人头脑发热,才叫他们上来的。几个谨慎的山贼开始觉得事情不对,都冷冷地盯着岳知否看。 岳知否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她意识到自己闯了祸,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白维扬也跟着问:“喂,跟你说话啊,问你刚刚笑什么,回答啊!”岳知否感受到大家都看着她了,她要是此时回答,一旦说的不太妥当,绝对会引起众人怀疑。于是蹙着眉,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表示自己是个哑巴。 众人看她神情惊惶,又见她年纪小,料也没什么威胁,又看歌舞班子里的其他人,个个都吓得面如土色,这才放下心来。开始问话的山贼又戳她额头,道:“你真的是个哑巴啊?”白维扬也跟着拍拍她的脸,笑道:“可惜,长得这么周正,是个哑巴。”拍了她几下,凑到她面前,眯着眼睛笑,道:“新来的啊?” 岳知否心里沉了沉。他看出来他们的身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