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平凡的人们总是很难意识到身边的危险的。 比如说,酒肆里面的人正在高声谈笑,根本没有注意到坐在靠门边的桌子旁的一个挽着双髻,拿着筷子慢吞吞地夹着肉吃,悠闲地晃着悬空的腿的小姑娘,其实是传说中靖安司最难惹的人。 烟花就在酒肆外面的街道上炸开,带着点焦味的白色硝烟里,走出一个带着毡帽,穿着脏兮兮的厚棉衣的青年,他把头探进酒肆里东张西望了一番,才慢慢地走进来,一边走,一边把每一张经过的桌子都看一眼,好像是在看看他该点些什么吃的。最后,他坐在了靠门边的一张空桌子旁,往前探了探,偷看岳知否点了什么。 岳知否淡淡地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他衣服看上去很脏,但他脸上却没有胡茬,指甲也干净,显然,一身脏衣服只是伪装。脸糊得蜡黄蜡黄,耳后的皮肤却还白皙,显然这配合一身塞北装扮的肤色只是泥巴的效果。小心翼翼,目光畏缩,紧张兮兮的双眼里还闪着点兴奋的光芒,像是个偷偷从家里爬墙出来玩的孩子。岳知否慢慢喝了一口酒,果然,靖安司的易容术在哪里都是一流的,这个塞北商人装扮的人,她一眼就能看出来,其实是个改换身份溜出来玩的富家子弟。 对方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也看着她,看着她那副冷冷淡淡的神情,竟然还笑了笑。她懒得理,只作没看见,斟酒,喝下。 靖安司向来是有禁酒令的。做密探的人,需要时刻保持清醒。早就养成了这么个习惯,就算是在她忙里偷闲换了便装的时候,她也不会碰酒。酒肆里那群喝得满脸通红的人大喊着“这么一个大好日子咱们不醉无归”“一醉解千愁”,外面狂欢的人们一边大嚷大叫一边噼里啪啦地放着烟火,她冷冰冰地看着手里的一杯酒,明知道这不是什么大好日子,明知道店老板一定会赶在他们烂醉之前劝他们回家绝不会让他们“不醉无归”的愿望实现,明知道一醉解不了千愁,明知道这欢天喜地的一切都是假的都和她毫无关系。可就是想喝。像他们一样痛痛快快地喝。 一杯。 又一杯。 一杯接一杯。 脸很烫,泪水忽然滑落,根本止不住,她还喝,仍是一副淡淡神情,泪流满面。 旁边那个好奇的公子哥儿正惊讶地盯着她看。岳知否想,他可能活了这么久,都从来没见过这么一个面无表情地哭的人,算了,也就由他看。 她感觉自己开始不清醒了。她开始回溯以前的事情。白维扬和韩退思的恩怨,还得从十三年前说起。那时候白维扬刚被接回京畿不久,也就十岁十一岁左右。先皇还活着。 当时南方卫国总是在边境骚扰,先皇对这群南方的蛮子很不满意,毕竟他堂堂一个中原大国的君主,被一群没开化的蛮子弄得焦头烂额,这脸面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心里是想出兵一口气把他们收服的,然而,大梁这些年来都没有怎么参与过战争,军队内部乱七八糟,而且岭南一带气候湿热,瘴气弥漫,贸贸然出兵图南,未必能够得胜。 先皇咽不下自己心头的这一口气,但又冒不起输掉战争的危险,内心矛盾得很。而朝中的文官武将们,关于打和不打,也没有统一的意见。以丞相白玄为首的一众文官支持先皇效汉武征匈奴,痛痛快快地把卫国的势力镇压下去,以绝后患。但以大将军韩耀为首的一众武将却以岭南形势复杂,瘴气严重,贸然南征,士兵们很可能会因为水土不服病倒为由,劝先皇打消大举南征的念头。 先皇每天都在为这件事烦恼,然而,每天听着白玄和韩耀在朝堂上针锋相对地论辩,只能让他更加心烦。于是,有一天,他微服去到了太学门前的熹平石经下,等待着太学的学生出来,希望能从这些年轻人身上得到答案。 当时韩退思跟白维扬年纪差不多,他正好就在熹平石经下。远远地,他就把隐藏在人群之中的真龙天子认了出来。他才十一岁,还不知道这样一场战争有什么意义。但是他很清楚先皇此来是要寻找答案的,也清楚先皇的决定对于自己手握大权的叔叔来说有多么重要。于是,他站在熹平石经旁边,专心致志地看着上面刻下的碑文,等待先皇发现他。 庄重威严的熹平石经下站着的小孩显得如此扎眼,先皇很快就发现了他。他走到了韩退思的身边,他还没开口,韩退思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了。 先皇当然惊诧于这么一个小孩的奇特反应,自然就跟上去了,问道:“这位小兄弟,你为什么叹气呢?”韩退思抬头看了看他,又叹了一口气,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道:“前两天有个人打了我一拳,我恨透他了。” 原来是小孩子打闹,先皇暗想,自己最近每时每刻都在为卫国的事情烦恼,就连看见小孩子叹气,竟然都以为是相关的事情了。他既然问了前面一半,也就顺顺地继续问下去:“然后呢?” “然后我昨天跟在他后面,也想给他一拳。可是我觉得我力气没有他大,若是我打他,可能打不过。我咽不下这口气,但我要是动手,他会把我打得更惨,我就更加丢脸了。先生,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韩退思看着先皇,脸上早已没有半点烦恼的神色。先皇看着韩退思那无比镇定的神情,也明白了,他刚刚一番说辞全是故意说给自己听的。虽然惊异于韩退思的早慧,可他的答案,一点都没有缓解先皇的烦恼。先皇脑海里又浮现出白玄和韩耀在朝堂上论辩的景象,想起韩退思所说的“更加丢脸”的后果,不免有些心惊肉跳。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向远处,忽然望见刚才韩退思站着的位置附近,又出现了一个差不多年纪的小孩。 先皇这个时候已经烦恼得有些糊涂了,一下子就忘了还站在背后等着他回复的韩退思,直接就又往熹平石经去了。韩退思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却又不能叫住他,死缠着他劝他。鄙夷地看了看远处那个小孩,心想着,就算是太学的学生,也比不过自己,先皇就算过去问那个孩子的意见,也不能改变什么。冷笑一声,也就转身走了。 结果那个小孩正好就是白维扬。白维扬这个时候正在专注地拿手去描熹平石经上面的铭文,忽然间光都被挡住了,他不耐烦地回头看了看。一眼认出来那是曾经到过家里的先皇,知道他是为了那件事来的,回过身去,就看着他,问道:“这位先生是想问我,该不该出兵征讨南方卫国?” 这么一句话从一个十岁小孩嘴里说出来真是够吓人的。但是刚才见过韩退思,先皇心里倒是有了准备,听他这么问,也就直接回答:“是,那你认为——” 白维扬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的话:“立即出兵。” 先皇的眉头忽然间舒展了开来,很快又拧在了一起。 白维扬早就转过了身去,仍看着熹平石经上的字,徐徐道:“韩将军劝了先生两个月,没有打消先生这个念头。我只说了四个字,先生便觉得得到了答案。答案是什么,还不清楚吗?” 先皇忽然间明白了自己为什么烦恼了这么久。一切烦恼,都因为他很想打这场仗。正是因为想打,兵力状况、地形地势……这些问题才会那么困扰他,他要不是心里那股气怎么都憋不下去,他早就被韩耀吓退了。根本就没有人能把他劝退,既然如此,不如干脆痛痛快快地把问题解决了。当天夜里,他悄悄把白玄找过去商议。 争论还在继续,白玄和韩耀整整吵了快一个月,每天的先皇看起来都是那么苦恼。忽然有一天,先皇消失了,皇宫朝堂都一片恐慌。过了几天,南方传来消息,先皇御驾亲征,已经到达卫国,将野蛮的卫国人打了一个措手不及。这场仗只打了两旬,先皇凯旋,全国欢庆,困扰大梁国几十年的南方边境祸乱,自此宣告终结。 先皇回来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寻找那个熹平石经下的小孩。他找白玄的那天,就已经定下了攻打卫国的计划,白玄演了一个月的戏,就是为了让卫国的人以为他们还在犹豫,从而放松对他们的警惕。这次胜利,白玄本来就是大功臣,加上后来先皇发现,那个在熹平石经下点醒他的小孩就是白玄最小的儿子白维扬,因此,从这以后,朝堂上的天平就倾向了白玄的一侧。 处心积虑演了好一出戏的韩退思,完全没有想到,自己会输这么一局。 也是在那一刻,韩退思发现,这世上有一个白维扬,有这么一个既生瑜何生亮的存在。只不过,他不是周瑜,他容不下白维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