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王朗之的院子在王家最东边的一个角落,瑰意屏息凝神地穿过了几乎整座府邸,确认避开了所有小厮和丫鬟后,才小心地遛进院子。 地上稀稀落落地散布着早已烂透了的梨花花瓣,可见不仅主人大条,下人也对打扫极不上心。王朗之在十六岁去翠微谷学艺后,就不常住在家,下人也都是人精,吃准了他为人随性这一点,平日里打扫他的院子最是偷懒。 瑰意叹了一口气,认命地取来扫帚,仔仔细细地打扫了整座小院,流了一身的汗。看着变得干净不少的院子,她这才满意,随后用王朗之交给她的钥匙打开了房门。 想王朗之生得高大,这房间却比她的闺房还小一半,除了两个大书柜一张桌一张床之外,并没有其他大件家具,连衣物都只是随意塞在了床底下的匣子里,整个房间的布局简单得有些草率。 地上堆了好几个箱子,占据了绝大部分地面,她只能侧身垫着脚走进去。箱子上贴着几张纸,纸上留有龙飞凤舞的草书,写着“瑰意嫁妆”。 “这字,哎……大哥一定又荒废了书法,”瑰意一边摇头笑叹一边依次打开箱子,发现这些箱子里不仅有上次当掉的嫁妆,还有许多她喜欢的东西。 一如往常,每一次大哥出远门回来,总会给她带回来一些千奇百怪的礼物。不过,这一次大概是由于是她的嫁妆,王朗之没有选一些太“别出心裁”的东西。他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自然选的都是她喜欢的东西,有仲姬夫人的真迹,还有浩然阁的松烟墨。 瑰意伸手取出嫁妆把玩,唇边不经意地扬起:也不知道大哥是哪来的钱?她转而自答,钱一定是正当来路来的,毕竟王朗之不止一次跟她骂过那些打着劫富济贫的名号掠夺财物的侠客,他自己肯定不会去做那些勾当。 还剩下最后一个箱子,被放在最里面,包得严严实实。 瑰意满怀好奇地打开,不由地笑了出来。这都是些什么奇怪的东西?一个袋子里装着些金疮药、麻沸散、解蛇毒的药之类的应急药品,还有一个袋子里则有许多江湖门派的令牌。 这嫁妆……难不成是要她在夫家上演全武行?她哭笑不得。 眼下,她正寻思着如何将这些嫁妆搬回库房,忽然听到了门外的脚步声。 似乎还来了不少人。 一大早上,家里面又有谁会专门来“看望”这向来招人嫌的私生子呢?瑰意虽心有疑虑,但也并没有翻墙离开,自觉又不是做贼,没必要见人就躲。 瑰意站在房门口静候来人,不一会儿,就见一个梳着双丫鬓的少女瞪着圆圆的杏眼,快步走进了院子,她带着一根银质璎珞项圈,下面拴着几个精致的银铃铛,行走的时候发出“叮铃铃”的清脆响声。 少女细眉杏目,尖细的鼻子长在小巧的一张瓜子脸上,看人的时候透出一股骄矜,好在她身上的稚气削弱了这份骄矜给人带来的锐利之感,总体上仍算是个有些可爱灵动的小女孩。 “四妹?”是平日里看到王朗之都恨不得长高三尺,用鼻孔俯视王朗之的四小姐! 四小姐看到瑰意果然在这里之后松了一口气,招呼也不打一声便转身跑了出去。 叮铃铃,叮铃铛。 瑰意知道她和这铃铛声天生过不去,接下来四小姐定是要找她的麻烦。于是她稍整衣冠,眼观鼻鼻观心,正身站好,一副乖顺的样子。 老夫人,凌夫人,瑰意的二姑母,四小姐和各自的贴身丫鬟随后也来到了小院子里。见此阵势,瑰意硬着头皮福身请安,心中猜了个八成:昨日偷看她习武的人应当是四小姐,而四小姐大概也早已将昨日看到她与王朗之之间发生的事添油加醋说给了众人听,结合众人对王朗之一向是往坏处想,这一回免不得要误会去了。 瑰意低眉顺眼,已做好了受罚的准备,谁知四小姐还不肯罢休,冲上前来硬是从她的怀里抢过了钥匙,将钥匙高高举起,当做罪证一样呈给老夫人。 “祖母请看,这就是潜堂哥给三姐的自己房间的钥匙!同时三姐闺房的钥匙潜堂哥那里一定也有一把!”少女微微扬起下巴,眼中带了几分骄傲。 王朗之十四岁进王家时,别的兄弟排辈已定,他按照年龄本该排第二,可他身份尴尬族里面也就没有专门为了他更改排辈,故而四小姐叫他“潜堂哥”而不是“二堂哥”。瑰意和敬城又是另外一说,他们是大房的子女,自幼与其他堂兄弟姊妹走的不近,是以两人都以小家范围内的规矩唤王朗之为“大哥”。 瑰意捏紧衣角,心中忐忑:她忘了大嵩男女大防严苛,成年兄妹之间亦不可单独相处,更不要说随意出入对方的房间,这把钥匙恐怕还真的能被四小姐说成是“罪证”。她抬头看到了祖母、母亲、姑姑还有一干丫鬟那各不相同的眼神,宛如一盘凉水从头泼到脚。 “这把钥匙是大哥昨日下午方才给瑰意的,而今早大哥就出了远门,说是有东西留在房里让瑰意去取,这才借我钥匙。若大哥在家,瑰意又怎会要他的钥匙?”瑰意道,“至于瑰意闺房的钥匙大哥那儿有一把的说法,根本是无稽之谈。” “还敢顶嘴,你身为未出阁的女儿,根本连出现都不该出现在这里!闺训女戒都白学了吗!”老夫人素来喜欢瑰意正是因为她懂事,可一旦发现她根本不是表面上那样子反而更加生气和失望,眼下竟一眼都不愿看她。 四小姐继续扇风:“祖母,之前潜堂哥和三姐两人单独在三姐的房里,举止亲密,院子里大家都传遍了。孙女原本还不信,昨日孙女散步的时候竟偶然看到堂哥和三姐两人竟完全不记得上次祖母的教训似的,又单独在一处,随后孙女看到、看到潜堂哥假借练武之由,竟……”说到一半,她故意停顿下来,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 瑰意心中已想到,王朗之回来那天只有长辈来过她的房间,那些闲话是谁传的一目了然。她瞥了一眼老夫人身旁低眉顺眼的二婶,料想便是这对母女见不得她好。 凌夫人打断了四小姐的话,走到了瑰意面前,微微俯身,“意儿,不要害怕,告诉母亲,王潜那小子是否对你别有居心?他若欺负了你,我们都会为意儿做主。” 母亲想在祖母面前将她摘个干净,将一切过错都推在王朗之身上。 瑰意摇头道:“阿妈莫要这样说大哥。大哥待瑰意极好,怎会欺负瑰意?我们自幼便一起习武写字,相处之时便不会顾忌许多。” “够了意儿!什么自幼,王潜入我王家时便已经十四岁了,自那时起我便瞧出他眼神凶悍,心思叵测,非是良善之辈。意儿,记住,你的亲哥哥只有城儿,切不要与一个不知哪里来的私生子走得太近!”凌夫人平日里眼里就仿佛结了一层三伏天的太阳也化不去的冰霜,一提起王朗之来,冰就削成了一把冰刀。 “大哥的娘亲诚然不是父亲明媒正娶的,瑰意心疼母亲十年来受的苦楚,也怨那个乡野女子。可这终究不是大哥的错啊,人一生下来,哪里能选自己的出身?而且大哥绝不是心思叵测之人,他对朋友很仗义,也时常愿意帮助别人……” 凌夫人皱眉打断:“可王潜自入我王家以后仍不改野性,非要做那江湖草莽之辈,沾得满手血腥。” “不是这样的。”瑰意恳切,“阿妈对江湖之人多有误解,其实不是所有江湖中人都是刽子手一样的人。比如大哥就有许多朋友,在江湖上素有侠名……” “荒唐!满口江湖,江湖,是你一个女儿家该管的事吗?”老夫人看着少女笃定的眼神,心中又气愤又担忧。 “阿婆!”瑰意失望道,“瑰意不过是实话实说。” “如今连意儿也学会犟嘴了吗?”凌夫人眼光如电,“你是待嫁闺阁,王潜若是有半点在乎你的名声,就该和你保持距离。” 瑰意抬起头来,接下来说了一句连她自己都不认为是她会说的话:“嫁人之前男女隔离,嫁人之后又不能过多接触夫君以外的男人,凭什么女人就该受这份约束?不与外界接触、顺从盲婚哑嫁,就一定是对的吗?” 此言一出,全场鸦雀无声,众女怪异地看着她。 老夫人开口打破了沉静:“长媳,你且退后。这种话也讲得出口,老身今日便要好好教教你这被‘绿林好汉’教坏了的女儿。香绥,取戒尺来!” 凌夫人大声道:“意儿,还不快认错!” 瑰意实不知这错该从何认起,只跪下磕了一个又一个头,“请祖母责罚。” 四小姐看她这幅模样,不觉有些畅快,“祖母,求你别打三姐打得太重,三姐那是懵懂,对这些事只是不知者无罪。前段日子,她还老往远山侯府跑呢,一个人去连丫鬟都不带,这可不是单纯没戒心吗?” “四妹莫要在此装腔作势。瑰意确实去找过远山侯几次,但那是因为他与大哥交好,我才找他去问大哥的去向。” 而老夫人念叨着“作孽、作孽”,痛惜道:“意儿啊!你生辰那晚,老身亲手给你煮了一晚长寿面,遣了丫鬟送去却回来禀报说三小姐不在,那一晚,你彻夜未归!老身何尝不知道,不过是看在你已订了亲的份上教看到的丫鬟都瞒了下来罢。一个好人家的小姐,夜不归家,这要是传了出去,还有哪家好儿郎敢娶?老身本盼着意儿知错能改,可看看、看看你现在这幅不逊的态度!你将你阿妈、阿婆都当三岁小人骗,又是何其令人心寒!” 四小姐冷哼了一声,嘟囔道:“要是远山侯愿意收你,我们王家好歹也出了一位侯夫人,最可笑的是人啊自己眼巴巴贴上去,人侯爷还瞧不上呢。”许是这句话有些过了,她说完后就被自己的母亲拉到了角落里。 听到这些,瑰意知道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没有用。以一个闺阁小姐的要求来看,她确实做了许多出格的事,包括习武,包括会友,包括……开始质疑那些约定俗成的事。 王朗之与陆夜雪本是人中龙凤,却在燕雀的口中成了不堪之人,前者自是无所谓燕雀之言,后者仔细想来却是可怜。 丫鬟从王朗之的房中搜出了瑰意的嫁妆。女子的嫁妆本是私物,只有到了夫家才能打开的。众女见搜出了嫁妆,一时间惊呼声充斥着整个院子。 瑰意沉默着接受着暴风雨般的训斥。整整挨了十记巴掌,脸很快就肿了起来。 “造孽,造孽啊!你、你还有什么好说的?!”老夫人吼完了,竟落下几滴泪来。 老夫人本就身子不好,这下被瑰意气得大动肝火,怕是大伤元气。 “瑰意愿领家法、跪祠堂。只求祖母……莫要再生气了。”瑰意再一次向老夫人磕了一个响头,牙齿将嘴唇要出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