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昨天那盛大的集会想必,今天地下显得格外安静。男仆们挨个谁在狭小的房间里,发出机械般的呼噜声。 王朗之忍受着地下房间里的臊气,找便了两间通铺,花费半个时辰,仍未找到红璃的儿子。因顾六郎在上面随时面临着被人发现的危险,他不能再耽误更久,便干脆奔向雕像一探究竟。 雕像,水,生路。这三个词便是两人共舞时红璃在王朗之耳边说的。由于在场的谢岛主内力深不可测,无法断定他是否能够听到,红璃谨慎地将关键的那句话破为三个词,分别在不同时段轻声告诉了他。由此他推测地下雕塑是一座内里中空的建筑。小岛上淡水极为珍贵,四周全是大海,获取淡水的方式只有两种,一是降雨,二是地下水。 雕塑如果是生路的话,那里面很可能就是全岛地下水流通的枢纽、乃至于是地下河水闸的机关总闸,掌握着小岛的命脉。红璃的母性人格认定了自己会死,却在她死前将这条至关重要的讯息告诉他,自然不是对他大发善心,只有可能是因为将她的儿子带走是一件会触犯到岛主底线的事,为了在危机情况下让他手里多一张底牌,才将小岛的秘密托出。按照红璃的思路,她一定会将进入雕塑的钥匙藏在儿子身上。 可为什么红璃会认为进入雕像会成为一张有利的底牌呢?难道这个雕像还能将人带到岛外不成?王朗之也不急着想这个问题,因为他预感有人会将许多他不得其解的问题的答案带来。 就像那个人将他“带”来这里一样。 时隔一天,他再一次回到了地宫的中心,可一天却像度过了一个月那样漫长。这一次,周遭伸手不见五指,他只能隐约看到雕像轮廓。他一步步谨慎地靠近雕像,就在他整颗心都高高悬起的时候,雕像那边突然传来了小孩的啼哭,本就高亢的啼哭声在这空旷的场地上更是久久回想,令人不寒而栗。 他被吓了一大跳,连忙取出打火石,点燃了火折子。 雕像的底座边,俏生生站着一个白衣少女,少女面无表情地抱着个哭得脸都皱成一团的小娃娃。 “是你,谢红颜!” 白衣少女未曾束发,长发一直拖到小腿,散发出阵阵幽香。她嘴角一勾,轻声道:“王公子在怕什么?” 王朗之握着火折子的手抖得厉害,“老子他妈不怕鬼!” 红颜噗嗤一笑,向王朗之走来,像哄小孩那般一边拉着他的手一边道:“不怕不怕,王公子,你不已经走到了这里最大的鬼的跟前了吗?” 王朗之被这句话吓得条件反射般地抽开了那只凉凉的手,之后才反应过来她口中最大的鬼就是这座谢岛主的雕像。 微弱的火光之下,红颜一手抱着哭声渐渐消停下来的孩子,一手将火折子慢慢推到王朗之面前,凝视着他的眼神,“戒备、怀疑、愤怒、冷漠……王公子,这就是你看红颜的眼神吗?你在想,是红颜装病将你们引到这座岛上,算计红璃,害死顾解意,这些都是你现在脑子里在想的吧?你如此聪明,想必现在正在脑中推理,你想要解释红颜在这一系列事情中的作用和角色,可你发现还存在着悬而未明的节点,你又很多问题想要现在质问红颜,但你又很懂得克制,知道现在时间不多,你必须从红颜手里抢过这个孩子、取到钥匙,再尽快将孩子送到上面那个与你接应的人手中……” “顾解意死了……”王朗之只觉得脑壳发胀,不知该如何跟苦寻女儿四年的顾六郎交代。“她的死,与你有关系?” “看来上面与你接应的那个人应该是顾六郎。”此时的谢红颜身上早已没有了哪怕半分她当日在床榻上柔弱顺从的影子,只让人觉得不寒而栗。“近几年来岛上发生的事要算起来,都与红颜有关系吧。可是这关系,倒不一定是杀与被杀的关系,至于你相不相信,红颜管不了。怎么,王公子要为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报仇,杀了红颜吗?” 王朗之看起来是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但他如果真像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那样意气用事的话,早就在被王奎捡回家之前死过几百次了。事有轻重缓急,就算红颜真的是杀害顾解意的凶手,他也不会放弃现在唯一的线索红颜,替死者报仇。 “谢小姐不必试探了。把红璃的儿子交给王某,他身上的钥匙可以留在你这里。待王某将孩子交付给顾六郎之后,会回到这里,与谢小姐合作。” “像王公子这样自信又明白的人,真是讨厌。”红颜勾唇一笑。 “你抛出一个又一个饵,诱我上钩,想必王某有可利用之处,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谈何利用,一直以来,红颜不过是想王公子带我走。”红颜的目光凝视着他,却不像是在等待他的回答。 “带你走?” 王朗之目光一凛,“谢小姐算计至此,别告诉我你只是想离开这座岛。” “不可以吗?”红颜睁大眼睛,笑起来一派天真。“这么多年来,红颜央求过许多人,带我离开这个地狱。没有一个答应,你们一个个,都害怕那个男人……都当我不知感恩……好,既然央求管不了用,那红颜就用自己的方式,离开这里。” “什么意思?”王朗之问。 红颜并未立刻作答,而是已将睡着了的孩子递到了他的手上,“将这孩子交给你的仇人吧。他生来就是被诅咒的孩子,会给周围的人都带来厄运。” 王朗之将孩子抱紧,“是他周围的人给他带来了厄运,却把无辜的人放上祭台罢了。” 黑暗之中,红颜似乎默认了他的话。“还请你帮红颜给解意的父亲带一句话,她的仇红颜一定会报,他不需要参与,他出现在岛上只会碍事。” “话我会带到。我本来也已安排南和尚在顾六郎登船后迷晕他带走。” “那王公子呢?”红颜轻轻道,“你为什么选择留在岛上?” “目的不一早就告诉过你了吗?卷入你们这些恩怨之中,冒着被岛主刮了的危险又是救孩子,又是探邪教,搞得我像是出来行侠仗义的一样。拿不到《洗髓经》,就是不走,谢小姐也可以放心等我,我绝不会逃跑。”他的眸子在火光下灼灼发亮,带着几分孩子气的执拗。 “你会得到《洗髓经》。”红颜扬起了下颚,苍白柔弱的小脸上气势不容置疑,充斥着矛盾。 这句话一出,红颜究竟想做什么的答案在王朗之心中就已经昭然若揭了。 ”你会得到”而不是“我给你”,说明红颜现在一定不知道岛主将《洗髓经》放在哪里。这种话就好比开国之君喜欢赐给追随他的人一些官爵,以及诸如“若吾得天下,尔等皆为侯”的空头承诺。这是一场潜伏多年的局。从失踪的顾解意,到红璃,再到红颜,几个势单力薄的女子,正在试图颠覆一个父权“王朝”。而红颜说会帮他得到的前提,就是由她,成为这座小岛新的掌权者。 站在一尊硕大无比的雕塑面前本就让人觉得很有压力,而面对一个心思叵测的谢红颜更是让人不得不全神贯注,王朗之毕竟不习惯压抑的环境,他拍了拍胸口,又扭了扭脖子,说道:“行啊,那我就帮你达到你的目的。” 对于一腔孤勇为了目标甚至不择手段的人,嫉恶如仇的人不会姑息;例如顾六郎,再如陆夜雪,他们若身处王朗之的位子便不会选择与红颜合作;可王朗之偏偏对这样的人讨厌不起来,他反而很想看看红颜到底有没有这个能力。 红颜略微惊讶地看着爽快的青年,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突然说道: “红颜等你!” 王朗之的脚步微微一停:这句话,似乎有些熟悉。 片刻之后,待王朗之回到雕像下,红颜则取出那把红璃盗来的钥匙,打开了雕像暗格上的广锁。暗格开了,露出一扇构造极为复杂的转盘,其中有多个锁眼,钥匙却只有一把。王朗之方要上前端详,红颜已然在心中推演完毕,向左转动了两圈,将钥匙插入了天干第三个锁眼。机关就这样打开了。 像雕像内部这等机密之地,岛主必然设置了防御侵入者的机关,如果方才红颜出了一丝差错,且不说可能会被岛主发现,就连触动致命机关也不无可能。 “你懂得机关术?” “拖王公子的福。那时你让红颜对着那个男人哭,让他心软,就可以教我读书写字了。武功他不让学,权策经纬的书不让碰,少数能看的也就只有机关构造和统筹算术等技巧性的书籍了。” 王朗之努力回想,想起他确实跟她提议用“哭技”来打动谢岛主。不过他没想到的是,那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的红颜竟然将他说的话给记了下来。只听红颜又道:“王公子,那个男人透露过,雕塑有五重锁,这把钥匙只能打开五连环的第一重,接下来还有四重,不知会是何等凶险。” 王朗之再有点子,也实在推理不出这个行事诡异的孤岛小姐为何就盯住他不放,即便她与岛主不和,她又为什么会放心让他一个外人进入岛上最机密的地方?如果是打算拿他当试机关的炮灰,刚才又为什么自己去解了第一重锁? “为什么是我?” 红颜脚步一停,幽幽道:“现在告诉王公子也好。不如每过一重锁,红颜就给你讲一个故事,而你回答红颜一个问题。六年来,红颜有许许多多的话,已在脑中与你讲了百遍。” 王朗之应允。 “那好,第一个故事。”她的叙述是那么得冷静,甚至带着事不关己般的讽刺。“那天夜里,红颜故意引导王公子看到了灵雾教的法会。王公子一定觉得那很恐怖、而被迷惑的教众很可怜吧?但你知道吗,那根本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木偶偶然有了意识,它意识到了自己只是木偶,它的世界全是虚假,而它却没有办法扯掉自己背后的线。一旦见过了光,黑暗变得更加难以忍受。王公子,你就是那个让木偶醒来的人。六年来红颜经常梦到你,在一些梦里,红颜与你白头偕老,爱你一生忠贞不离;而在另一些梦里,红颜在你跟我开口说‘这是哪里来的小花仙’之前就一刀杀了你,将你做成花泥,从此每年桃花盛开,我亦无忧无虑。” “等等,我当年的确与谢小姐说了会儿话,还赠了你几本书,但那些、那些不过是寻常的小事啊!” 在亲眼目睹、亲耳听到之前,任何人都无法相信自己很多年前小小的善意的举动,会扭转另一个人的命运轨迹! “不,”红颜扭过头来,眼神空洞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决不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