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老夫人执掌后宅大半生,按理来说也是心明眼亮手段慑人的主,可是一想到孙女儿顾昭扑在她怀里软软糯糯的娇样,还是不由得觉得心下熨帖。 可是,她心里却愈发对此感到奇怪。毕竟她这孙女儿可从来不是省油的灯,怎么这次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好容易从阎王殿里拉回半条命,一没哭闹二没诉苦?就这么娇娇软软地冲她撒娇? “老夫人莫要忧心,兴许二姑娘这是栽了回跟头转性儿了呢?”宋妈妈安慰道。 顾老夫人点点头,“但愿如此吧。只是这事昭儿若是想要忍气吞声我也决计是不会允的!我堂堂端国公府岂是可以任由旁人欺侮的?哪怕是小儿女间的打闹也要注意分寸吧!” 说着,她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只是隐隐带着些不耐,“那千金堂的柳先生还未来吗?” “说是出城采药去了,只是现下想来已经在路上了吧。”宋妈妈答道。 老夫人皱了皱眉,却是没有再说什么。 此时辰时已过,长安街上已经热闹了起来,早点铺子里小贩招徕客人的声音盈耳不绝,成衣坊首饰店里的伙计脸上也挂着笑,做好了随时迎接客人的准备,直到这个时候,王都才是真正开始了忙碌的一天。 “发生了何事?”一直平稳行驶的马车骤然停下,马车里身披鹤氅的男子将手里的白玉棋子稳稳落在棋盘上之后,方才沉声问道。 手里握着缰绳的车夫听见了,饶有兴致地盯着从自己身旁风驰而去的马车车厢,回忆起车厢上的标志,高声答道,“相爷,是端国公府家的马车,听说他们府里的二姑娘前两天落水醒了,看这样子,怕是从千金堂请了大夫。”毕竟家中有谁生病了就去千金堂请大夫好像已经在王都上层圈子里达成了共识。 男子手执黑棋,目光在棋盘上逡巡,迟迟不曾落下手中棋子,同时却也没忘头训示小童,“别人家里的事你一个小厮都这么清楚,传出去还指不定别人怎么想我。无碍的话便继续驾车吧。” 原来这驾车的不是普通车夫,而是惯常在年轻丞相跟前伺候的小厮。虽然平素得脸,却也知道分寸,诺诺应了声“是。”便不再说话。马车又平平稳稳地行驶起来。 思索良久终于老神在在地落下一子的丞相大人突然挑了挑眉,若有所思道:“国公府二姑娘吗?” 也不是毫无印象。苏宴记得她,一个被娇养的小姑娘。听说前两天落水了,唔,在这么冷的天,真可怜啊。 仿佛是从薄唇间轻轻逸出一声叹息,不过很快就消散在了风里。像那些年里经不起考究的春梦秋云。 没过多久,暗青色马车停在永安街上气势宏伟的国公府门口,下一瞬提着医药箱的先生就下了车,跟在穿袄裙的婢女身后进了宅邸。 纵使不是第一次来,柳先生也还是不免为这国公府的侈靡心惊。只见入目是亭阁重叠,长廊广庑,其中馆舍参差,水榭花都不知凡几,更有丽藻春葩,绵绵远道,只是他很快又敛下了心神,垂目而行。他只是个大夫,只要做好自己的本分治病救人就可以了。 堆云馆内,沉棠小声在顾昭耳边唤着,“姑娘?姑娘?千金堂的柳先生过来了,现下正候在前厅呢。” 顾昭坐起来,从沉棠喊她第一声时她就醒了。“我拾掇一下自己,你先去请他吃盏茶,然后便把人请过来吧。” 沉棠想了想,似乎是这个理儿,福了福身下去了。 说是拾掇,其实顾昭也没怎么动,只是把鬓发撩到了耳后,露出端艳明丽的一张面容,不过还是有些苍白,看上去有些病恹恹的。她闭上眼,不想去看铜镜里的自己。这幅形容,总是容易让她想起上一世惨淡伶仃的自己。啧,真烦。 “烦请小姐伸手。”顾昭小小走了会儿神,没想到这么快大夫就过来了。她抿抿唇,伸出凝霜皓腕,任大夫将红丝系在上面。 屋内气氛陡然凝滞,几个大丫鬟站在一边紧张地看着那根细细的红线,柳先生沉吟着探看脉相,也没有出声,顾昭的眼睛依旧未曾睁开。 “顾小姐身子已无大恙,只是还有些弱。这些日子顾小姐三餐便用些药膳吧,老夫待会儿下去开方子。只是平素也要在吃食上多注意,少用荤腥油腻辛辣之物。”在说出这番话时他也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幸好没什么大碍,小姑娘年纪如此轻,还是要有一副健朗的身子骨才好与之相配啊。 先前把柳先生带近府中的浮槿走上前,“请柳先生随奴婢下去开方子吧。” 柳济点头,将顾昭腕上的红线取下,出了屋子。 人一离开,三个丫鬟便围了上去,你一言我一语地在顾昭耳边说着话,“姑娘,请您这次一定要好好听柳先生的话,奴婢们也会好好看着您的。” “是啊,再过不了多久国公爷与夫人就要回来了。姑娘可快些好起来吧。” 沉棠为她掖好被角,道:“奴婢现在就去找浮槿把药膳方子拿到小厨房去,姑娘且再休息一会儿,午时奴婢就来服侍姑娘用膳。” 顾昭终于是不耐其烦,“我知道了,你们先下去。我会好好养着身子的。让我一个人静一会儿,到用膳的时候进屋来便是。对了,遣个伶俐的小丫头去祖母那儿说下我的情况,请她老人家别再为我忧心了。” 枝夷愣了愣,“还是婢子去吧。堆云馆里的小丫头最近都换了,还没调/教过,到时候冲撞了老夫人反而不美。” 顾昭挥了挥手,示意让她去。 荔辛猛然才反应过来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了,又看向拔步床上的姑娘已经背过身去,于是惴惴不安地也退下了。 …… 枝夷看着门口挂着的“澄心雅意”的牌匾,深吸了一口气,一个人来这里,到底心里还是发怵的。府里下人谁人不知老夫人不是个好相与的?往常就算是跟在她们姑娘身边,遇上了老夫人,她们几个丫鬟哪个不是战战兢兢只言片语都不敢多说?她还从未一个人来过这淳安堂呢! 但这样的想法她也就只敢放在心里想想而已,见有人从她身边走过,枝夷面上连忙堆起笑:“这位姐姐,能不能去帮我禀报宋妈妈一声,就说姑娘遣我来的。” “老夫人带着宋妈妈在院子里收枝头的雪呢,姐姐随我来便是。” “枝夷请老夫人安,”枝夷行了个礼,“千金堂的柳先生已经来过了,看过了姑娘,除了有些身虚体弱之外没有大碍,只需调养几日便好。姑娘特地嘱咐奴婢前来禀报老夫人,万望老夫人勿要再为姑娘挂心。” 顾老夫人看了眼身边站着的宋妈妈,随后才点了点头,“知道了,让你家姑娘好好休息吧。” “难不成昭儿是真的转性了?”顾老夫人眯了眯眼睛,将手里的玉白瓷坛放在石桌上,宋妈妈立马从小丫鬟那儿拿了五蝶捧寿的错金袖炉捧到老夫人面前,瞧了瞧老夫人的脸色,“谁说不是呢,姑娘这回兴许是真的懂事了,如此也不枉费老夫人平素对姑娘一番疼爱之心了。” 这话倒是有七分真心在里头,宋妈妈是真的觉得这二姑娘会做人了。莫非是大病一场开了窍? 光是一想到一向爱娇的小姑娘恹恹地躺在床上,老夫人就觉得心尖儿都软了下来。 她摆摆手,“倒是不说这些,我只盼她这一生平安顺遂,事事如意。懂不懂事什么的,我也不强求。总归这国公府护得住她,由着她怎么闹都行。只一点我从前心有顾虑,她若是一直这样,日后嫁做人妇可如何是好?所幸从她醒来,也未曾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不过现在断言未免为时尚早,且瞧着吧!” 宋妈妈没敢再言语。这已经不是她可以置喙的事情了。不过,想到颦笑含情,顾盼生辉的二姑娘,她却觉得这亲事似乎有些悬。端看这王都上下的公子哥儿,她还真没觉得谁能配得上他们家二姑娘。 “老夫人,宫里来人了!正候在前厅呢!”正在顾老夫人和宋妈妈闲闲往屋子里走的时候,却有小厮慌慌张张跑到老夫人跟前来,行了礼后便急忙道有嬷嬷从宫里来了。 一行人七转八转走到前厅,却见穿墨绿色宫装的老嬷嬷面上丝毫没有不耐烦,放下手中茶盏,慢条斯理地向老夫人见了礼之后才将自己来意说清:“老夫人玉体金安,皇后娘娘心中挂念老夫人,朔冬严寒,特遣奴婢在此奉上参茸养气丸一盒。又听闻二姑娘落水醒了,遂命奴婢携玉如意一对,朝阳五凤挂珠钗一支,金累丝红宝石头面一副前往探望。” 老夫人微微颔首,“劳皇后挂念了。国公府一切都好,有劳屏夕姑姑回宫后代老身转告皇后,万望她勿复挂念。” “不敢,老夫人折煞屏夕了。”屏夕说完,她身后的小丫头捧着手上的雕花木盒上前一步,又由老夫人身边的锦竹接了过去。 “锦葵,你带屏夕姑姑去堆云馆吧。”老夫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