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裕四年,王都。 天光乍破,清冷的街道上薄雪堆积。偶有马车徐徐驶过,惊起几只枯树枝头的倦鸦。到处一片霜寒色,像那些半明半昧的梦里一支伶仃小调。 而此时永安街上的国公府里却是一派热闹景象,原因无他,那被府上老夫人视作眼珠子一般的二姑娘终于在落水两天后悠悠转醒过来,被丫鬟浮槿一禀报给老夫人,这不,就惊动了阖府上下。 楠木拔步床上,少女倚靠在床头,青丝散落,面容有些苍白。 听见急急的脚步声还有喧闹人语声从院子外传来,她动了动,一旁侍立的丫鬟沉棠眼疾手快走到她床边,轻声询问,“姑娘,背后可还需要垫一个枕头?” 顾昭此刻仍然有些恍惚,但还是听见了丫鬟的话,抿唇摇了摇头。 沉棠敛眸,福了福身,忧心忡忡地退回到一边:她家姑娘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醒来以后仿佛不认识她们一样,好一会儿才喊出她们的名字。 若不是害怕姑娘会有什么事,无论如何王妈妈也不会让浮槿在这个时候去扰了老夫人的清梦的。 正在她思忖间,听见守在门口小丫鬟向老夫人请安的声音响起,甫一抬头准备请安时,却发现老夫人已然越过她走到了拔步床边。 “姑娘都醒了,你们还在这儿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着人去千金堂请柳先生过府,另外吩咐小厨房备些清淡滋补的粥品。”语罢,她抓起顾昭的手放进棉被中,嗔怪道:“明知自个儿落了水还把手放在外面,也不怕受凉!你说你……你怎么就不能让人省点儿心呢?” 说着,拿起绢帕轻轻拭了拭眼角,“你这次……要是有什么好歹,教我如何面对你爹娘?” 顾昭闭眼扑到顾老夫人怀中,双手环住她的腰,声音带着些许沙哑,软糯道,“祖母,昭儿知道错了。”她右颊贴在老夫人身上的银鼠皮披风上,感受着从上面沁出的微微寒意,终于清醒了几分:她真的重生了! 她终于不再是上一世病死在将军府的孀妇!现在的她,竟然回到了十三岁!大抵是她上辈子从来没有欺凌弱小,时常积善,因此上苍才肯给她这一次机会吧? 顾昭眨了眨眼,将快要夺眶而出的泪花逼了回去,带着鼻音开口,“祖母,昭儿好想你。” 老夫人一听这话,顿时心下觉得不对劲起来,她将顾昭从怀里轻轻推开,仔细凝视着她的神色,又伸手覆在她额上放了一会儿,“没有烧糊涂啊?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才不是胡话!昭儿就是觉得这两日里一直昏昏沉沉,而今见到祖母反而觉得神思清明,才没有烧糊涂啊!古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现在看着祖母就是这样的感受呢!”说完,她又糯声补充,“我真的很想你。” 这番话说得乖巧,直让老夫人觉得甜到心坎里去了,她伸出手本欲将人搂到怀里,却又突然想起刚刚从门外进来这披风携裹着朔风里的寒气,叹了口气,“刚刚在我怀里不觉得冷?”语罢,她伸手抚了抚顾昭的发顶,怅声道,“快些好起来吧,再过些日子,你爹娘就该入都了。” 顾昭乖巧地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正在这时,早先下去吩咐小厨房熬粥的沉棠手里拎着食盒拉开了房门,“老夫人,姑娘,厨房的粥熬好了。” 顾昭闻言,对着顾老夫人笑了笑,“祖母,您快去忙吧,这里交给沉棠她们即可。” 她记得自己落水的时候恰值寒冬腊月,爹带着娘将要回都,再加上年关将近,祖母里里外外要打点的地方还很多。这个时候,怎么能忍心再让祖母因为她的事操劳? 顾老夫人听她这样说,也不推辞,仔细把屋子里上上下下叮嘱了一遍,便又带着立在门外候着的一干人浩浩荡荡地回了淳安堂。 待顾老夫人一众人出了院子,沉棠这才把房门拉上,转身从桌上端起瓷白小盏走到床边,“姑娘,喝点粥吧?” 顾昭点头,探头瞧了瞧,却发现盖着盏盖,于是直接问道,“是什么粥?甜的吗?” 沉棠将盏盖揭开,眸子里晕出星星点点的笑意,“是山药柿饼薏米粥,姑娘放心,是您一贯喜好的口味,少糖偏甜却又不腻。” 闻言,顾昭往一边侧了侧身子,好让沉棠能够坐到床边喂她。 十几年的默契让沉棠心下一喜:姑娘这是愿意喝了!谢天谢地! 可是很快她就反应过来自己高兴得太早了,因为不过才喂了两三口,她家姑娘就侧过头,闷声道,“不吃了。” 沉棠急得差点哭出来,“姑娘,您好歹再用一点吧?是今天的山药柿饼薏米粥做得不合您口味吗?不如奴婢吩咐小厨房再做一碗?” “不用这么麻烦,把粥拿下去让他们多放点糖给我端过来吧。我想吃甜一些的。”顾昭闭上眼睛,“等等,我睡一小会儿,粥放在炉子上教他们用小火煨着,我醒了再端过来。”她很快又改口。 提着食盒走到门口的沉棠习惯性地转身望着她想听她有什么要再说的,却看见自家姑娘以手掩唇打了个秀气的哈欠,看上去像是倦极了的样子,拥着锦被背对着她躺下了。 她怔了一会儿,轻手轻脚地关上了门。满腹心事地走过抄手游廊,就连几个梳双丫髻的小丫鬟向她问好也没听见。 不知道为什么,沉棠总觉得姑娘自醒来就和之前有些不一样了。可是她现在还不知道这样的变化是好是坏。 慢慢地,雪又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庭中几株梅花在这样的天气里愈发散出幽冷的香气。 从小厨房回来时,沉棠踟蹰了一会儿,还是折了几枝抱回她家姑娘的闺房,仔细插在掐丝珐琅花瓶里,瞧了瞧床上的一团,不由得在心里觉得好笑起来,她家姑娘哪里变了?分明还是小孩子气,睡觉总是喜欢裹成一团。 害怕惊扰床上的小人,沉棠将梅花插好后便姗姗退下了。 感觉到脚步声越来越远,顾昭这才从被子里探出头来,她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出来透气,大概就要闷死在被子里了。 顾昭翻了个身,细细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正对面是檀木梳妆台,上面摆着一面菱花铜镜和大红漆雕牡丹的首饰盒,临窗的位置放着一张梨花木大案,上面砌了数张名家书画,并几方上好的端砚,一叠宣纸杂乱堆在上面,又有各色笔筒在旁陈列,乱糟糟地简直让人看了咋舌。 她又想到祖母时常训她的话,“你看看这王都里哪家小姐像你闺房这样乱七八糟的?日后你要是嫁做人妇了可怎么办哟!” 顾昭脸红了红,虽然一直记得十三岁的自己是个什么性子,但是看到这样的闺房,却也还是忍不住觉得有些心虚。毕竟她现在这躯壳里可不是十三岁的自己啊! 前世循规蹈矩的后面小半生让她现在看到屋子里这番景象不由得皱眉。但是很快她就没有再把这事儿放在心上了。循规蹈矩,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 她闭上眼,前一世种种场景在脑海里走马闪过。她还清晰记得自己十五岁的时候是如何在兄长的搀扶下一步步坐上花轿,然后又是如何在偌大的将军府里蹉跎华年,没想到十八岁那一年,就传来她那连新婚之夜都没有见过面的丈夫——镇远将军沈厉行在边关战死了,之后的事她就记不清了,只还回忆得起自己素来体弱,后来一直靠补药吊着命,但还是十九岁那一年香消玉殒。最后的记忆就停留在上一世病榻边几个丫鬟的哭声里了。 只是没想到,眼睛一睁,她竟然又回到了十三岁。 只是顾昭就这么感叹了一下,就又抵不住汹汹睡意,这次她是真的乏了。 也不想想,她前天落水到现在才醒过来,陡然间耗费神思想这么多事情,怎么可能不疲惫? …… 淳安堂。 “锦葵,你说……昭儿这孩子是怎么了?” 正在为顾老夫人沏茶的老嬷嬷手上动作顿了顿,“夫人说的这是什么话?婢子怎么听不懂?” “行了,”顾老夫人抬手扶了扶鬓边的双凤纹鎏金如意钗,轻飘飘地睨她一眼,“我们主仆几十年了,跟我打哑谜有意思吗?这儿又没外人,有什么想说的就痛痛快快说出来好了,有什么可顾忌的?” 宋妈妈放下青花茶壶,心里有些感动,朝顾老夫人福了福身,才开口道,“婢子是觉得,二姑娘比从前要懂事些了。” “哦?”顾老夫人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面上的茶沫,然后小口啜饮起来,等待着贴身仆妇的下文。 “婢子觉得二姑娘自醒来后,说话似乎是中听些了,并且,姑娘眉眼间那股子骄横之气,也是消了不少的样子,总之是比落水前可人疼多了。”说罢,宋妈妈方觉不妥,连忙追加道,“婢子的意思不是说二姑娘从前……” 还没说完,便被顾老夫人打断,“你我之间,就不用说这些违心的话了。她之前是个什么样子,我还能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