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京城一处酒馆内。 “来了啊傅大少爷。”唐祈拖长了嗓音,看着酒碗里印出身后的人影叫道。 “嗯。”傅延东沉应了一声坐了下来。看见面前的一片狼藉,忍不住皱了眉头:“怎么又喝这么多酒?” “饿了。”唐祈看着面前七七八八几个空酒壶,喝的有些懵,傻笑着挠了挠头皮:“老板娘不给上菜,只有酒喝。也当饱。” 傅延东好笑:“你怎么还这个作兴。” 唐祈也跟着笑,猛抽了一口气,闭着眼睛摇头:“这回这个美人儿,你下了不少的本儿吧。瞧这香,京城里头上好的香料铺子,才出的。嗯,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是吗?你怎么比我还了解?难不成……你早去过了?”傅延东故作不知的掸了掸身上的袍子,挑眉道:“对了,我听你铺子里的人说,今儿你一天都不见人。昨儿,还叫人去搜罗京城里头近来新兴的玩意儿。都做什么去了?” 唐祈垂着眼皮,又灌了口酒,拖长了声音道:“我怎么知道。今儿我都在府里头,没出门。想来,一定又是他们底下的人报着我的名头混拿。改天叫我逮着了,打不死他的。” 傅延东讪讪的,咬了咬牙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重重的搁了下来:“别瞒我成吗。” “嘛呢你!”唐祈瞪圆了眼睛叫嚷着,抱着酒壶:“就这一壶了,你也跟我抢。” 傅延东不管不顾的喝了下去,不耐烦的拍桌道:“等回头,还你三坛,够不够?!” “那能一样吗!”唐祈哼了一声,自顾又倒了一杯,仰脖子喝了,才说:“挺好的。就是那脾气,你也知道,自小就没怕过什么。成天跟陆文恪对着干。不过好在,陆文恪倒不能把她怎么样。所以,你不用担心。” 傅延东张了张口又想说什么,半晌,只是攥紧了酒杯,毫无气力的嗯了一声。 “怎么了?”唐祈瞥了傅延东一眼,龇着嘴里两边的小虎牙笑道:“心疼啦?” 傅延东怔怔的抬起头,看了唐祈半晌。唐祈被他看得浑身不舒服,没成想他竟点了点头,没否认。 “唐祈,我从她十三岁生辰那日,就想过跟她的未来……” “我想我们会成亲。她喜欢红色,她说红色亮眼,这样她站在人群里头,我们就可以第一眼看到她。她不喜欢被人忽视。不过我想,到那天,她一定是人群里头最亮眼的那个。对了,前儿我还去金店定了一套首饰,是她最喜欢的牡丹花样儿,还没来得及送她。然后等过了两年,我们就该有孩子了。我想要一个儿子,一个闺女。嗯……都说儿子像娘。如果是个儿子,那应该就会跟她长得很像。大眼睛,薄嘴唇。哦对了,人都说嘴唇薄的人,薄情。不知道她是不是呢。至于女儿,我希望性子像她。虽说顽劣些,可至少不会被人欺负。就像是我们当年。你还记得吗?咱们那处,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儿,大家都怕她,哪里有别人欺负她的呢。她那鬼主意……” 傅延东声调一变,握了拳头再说不下去。唐祈缓缓睁着一双桃花眼不咸不淡的看向他时,他胡乱抹着脸上的湿润,不让唐祈看见。渐渐僵化的笑意变得狼狈。 唐祈听着他的话却笑了:“我倒不觉得她不好欺负。若是她不好欺负,又怎么会被你逼到这般田地?” “不是!我是为了她,为了我和她的未来!” “说的好听,她有跟你要过这些吗?”唐祈垂了眼:“你也没问过她,如果你傅家二少爷只能穷的上街当乞丐,她愿不愿意做乞丐婆子。所以,别拿她当借口。这些只不过是你想要的,不是她。” 傅延东缓缓抬起头:“唐祈,你也觉得我错了?” “未来的傅家大掌柜愿意与我唐家联手,我求之不得。”唐祈挑眉,眼中清明。 傅延东哑着嗓子说:“唐祈,我想过护着她的,怎么就……护成了这个样子。” 唐祈并没搭话。良久,他猛地站起身狂躁的拍着桌子,冲着掌柜那边叫嚷道:“酒家,我叫的菜呢?怎么还不上菜?!人呢,都死了啊!快给少爷上菜,上菜。” 说完,他理了理袍子坐了下来,玉白的脸上一如既往的嬉笑:“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那时,已是二月。人人身上约莫都减了一层棉,只是陆安歌每日还窝在被子里。房里,也照旧供着炉火,日日取暖。陆安歌没喊过冷,可每天还是躲在被子里冻得直哆嗦。 那时,陆安歌总是做梦。梦里总是看见一个男人。那个男人抱着她,抱得很紧,紧到她动弹不得。他身上的气息是她所熟悉的,可是这种气息却不足以让梦中的她想起这个人。只记得,他凑在她的耳边低声对她说:你未嫁,我也未娶。我们两个在一起,为什么不行? 那个人身上特别冷。冷的像冰。每回陆安歌惊醒过来的时候,都嚷嚷着让人加炭火。窝在被子里,恨不得把脑袋也一并埋上。 这边,身边的丫头在隔着两三日就要来一回的陆文恪跟前儿,蚊子哼似的回话。道是,姑娘这几日,说话好些了,能多吐几个字了;姑娘这几日开始忙着抠自己身上那刚长好的痂了,都抠出血来了。说是长得不好看,抠了重长;姑娘现下闹脾气,少有不吃饭不吃药的时候了,饭还能吃得多了。可就是,又开始想着点子摔东西了,房里头瓶子罐子的,都已然摔了干净了。 陆文恪波澜不惊的眼转头看向那边,正托着腮帮子,听得津津有味的女人。自从那女人发现,底下的丫头每回都会跟他回报每日里自己的事情的时候,她就嚷嚷着要来听。出于无奈,陆文恪便索性每回叫人在她跟前儿一同回话。 “姑娘这几日张罗着要把西边的院子拆了,隔了篱笆养鸡;姑娘这几日想出门走走了;姑娘说,想吃烤鸭,想吃醋溜土豆丝,想吃红烧陆老蛇的肉。”陆安歌对上陆文恪的脸,不咸不淡的样子,伸了个懒腰,轻声补充。 那天早上,比陆安歌在这里度过的任何一个早上都要平凡。照旧拒绝吃饭,然后看着跪了一片的丫头,不情不愿的吃下去。照旧拒绝吃药,然后看着跪了一片的丫头,刚凑上药碗准备要吃,可仅闻到那随着热气直往鼻子里头钻的苦味儿,便忍不住哇的一声,将昨儿夜里喝的小米粥都吐了出来。 丫头们见状,大惊。请大夫的请大夫去了,伺候陆安歌的,也吓得跌跌爬爬的上前来伺候漱口清理。 陆安歌蹙眉,任由她们在自个儿跟前捣鼓着,看着半开着的窗子外头,愈发开始冒了新芽的枯枝丫子,信手抹了把嘴上的污浊,微微笑了:“这几日的药太苦了。都是唐妞儿送来的吧。等再见了,得打他,打死他。” 唐妞儿,正名唐祈。因陆安歌跟着陆老第一回在陆宅见唐祈时,仗着比人家多吃了一年的米饭,高昂着那一年米饭换来的半个头的高度,看着那会儿,圆的球似的,又长的白白净净,戴着个小瓜皮帽子,见人就笑眯眯的唐祈。 小小年纪的陆安歌捏着小小年纪的唐祈的肉脸很是喜爱,娇嗔道:“呀,多可爱的妞妞呀。快叫姐姐亲亲。” 身后唐陆二家老爷子相视一愣,大笑。 因当时众人当个玩笑,并没人理会解释。 而陆安歌其人,又很是荤素不忌。说白了,就是开蒙的晚些,偏不大喜欢那些个女孩子的玩意儿。却不知,陆家府中男丁并不多,小姐中能与陆安歌说得上话的更是少之又少,毕竟话不投机半句多,日久无趣。唯一能说的了几句的陆家大少爷陆文恪是张冰块脸,邻家傅大少爷又是个话痨。却因着几人之间有共同的爱好,因而勉强亲近些。渐渐地,原先还常与串门的几家小姐,之前倒愿意相处,后来,时不时被拽了上树掏鸟窝;亦或是绑在柱子,做弹弓用的靶子。 当陆安歌知道人生中不只是能够打弹弓捉小鸟,过家家、跳花绳这些女孩子爱玩的游戏,也是很好玩的时候,身边的女孩子,早已经跑了个干净。 唐祈的出现很合适。 那会儿,陆安歌已然为,让傅延东做自己的新娘,还是陆文恪做自己的新娘这件事情,很是头痛。毕竟,傅延东每回都傻乎乎的把头上,她好容易给他打扮的花拿下来吃。而陆文恪,次次脸僵的跟死人一样。 陆安歌在那个跟唐祈第一次见面的下午,苦思冥想。听从自家娘亲的建议。因为娘亲说,应该多跟女孩子玩一些温和的,这样才不会吓跑人家,人家以后才愿意跟你玩。因而,陆安歌那日,把唐祈带回了自己房里,什么都不说就扒光了唐祈身上的衣裳,看着抱着里衣,手足无措的唐祈,极热情的把自己最喜欢的衣裳往他身上套,而后,还时不时将些胭脂水粉的往唐祈那边的府里头去。一来二去,二人十分相熟。 那仅限的几月,也应当是陆大少与傅大少童年里,最安稳的年岁。吃饭睡觉,读书玩闹。 只是那样的好日子,也在陆安歌扒了唐祈裤子的那一日,彻底断送了。 陆安歌知道唐祈是男子的时候,哭了一整天。此后很久,都没有理睬唐祈。因为唐祈说:“安歌姐姐,为什么你是蹲着尿尿的?我是站着尿尿的啊。不信,我尿给你看。” 陆安歌怔楞,当即恍然大悟,嚎啕大哭。 自此多年之后,二人长成。再见时,陆安歌莞尔轻笑,看着面前,早已叫城内多少女子倾心的翩翩少爷,低笑道:“唐妞儿?” 这称呼,一叫就是小十年。唐祈也从一开始的誓死不从,到后来的顺其自然。 半下午的阳光很好,陆安歌睡了大半晌,抱着渐有些温热的暖炉醒来时,陆文恪已经来了。正坐在不远处,蹙眉像是在想着什么。 陆安歌莞尔,翻了个身看着天花板不轻不重的开口:“有人在想坏主意害人。不好,不好。” “醒了?嘀咕什么呢?”陆文恪随着声儿看过来,面色已然淡淡的。一时扬手叫来丫头,将一直闷着的药碗端了进来,用大掌靠着碗沿试了试温度方可,这才撩袍落座在女子身边的椅子上:“来吧,这是大夫新给换了的。前一剂怕是药性太重了,你不大习惯,因而早上才吐了。这回的温补,调理你身子的,你不必担心。” 陆安歌不理,上扬的眉眼懒懒瞥了过去,咕哝道:“我的酸辣土豆丝呢?” “又是酸的又是辣的,你嗓子刚好些,脾胃也还有的调理。下个月吧。等你大好了,我给你带了来,可还行?”陆文恪说。 “行。”陆安歌点了点头应的果断。可垂着眼皮想想,又叹了口气道:“最讨厌酸辣土豆丝了。尤其是土豆。土豆土豆嘛……一听就上不了台面。多土呀。” “你这又是讨厌又是喜欢的,到底是怎么个想头?”陆文恪好笑。 “不是我想吃的呀陆老蛇。”陆安歌仰面,笑的一脸无辜:“谁让他跟我一点也不像。想吃东西就吃吧,怎么着也得吃点好的,有品位的。像什么蛇肉啊,蛇肠子啊,蛇脑子啊什么的。你说对不对?” 陆文恪笑意一僵,故作镇定的问她:“你说谁呢?” “你不知道吗?”陆安歌瞪圆了眼睛,神神秘秘的指了指自己的肚子:“我说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