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画扇而言她犹豫迟疑的那片刻工夫,于长明早已漫海流沙,千年一瞬。
那本札记上写的东西很多也很零碎,当时粗略翻开,许多字带着画面映入脑海,不曾想这么多年过去,竟还能一一映入灵台,抹之不去。
电光石火走马观花。
那些记忆不仅是云未思的也是他自己的。
何芸芸道友与师弟跪在观主师叔面前相求,师叔说自己虽然是观主此事还需师兄点头方可,他们便又去求师尊,当时师尊正在静修一天一夜未曾出来,两人便在外面等了一天一夜手拉着手,未曾松开。我身边许多师兄弟都歆羡得很,说这是只羡鸳鸯不羡仙我却还有些困惑不解,只默默听众人讨论。
是夜,月圆,风清于瀑布下夜修得天地周转之灵气若有所悟。
师尊闭关出来听师叔说明情况之后,居然就点头同意何芸芸道友与师弟的事情,我们都还以为他会一力反对,然后师弟二人痛哭流涕哀求,没想到竟如此轻而易举不过师尊他老人家也说了,修士寿命远比一般人长,道侣之间不仅仅是名分,更是告知天地的契约,不得中途反悔生变,让他们深思熟虑。我总觉得师尊话里有话,只是一时未想通,师弟与何芸芸道友二人还当师尊这话是考验她,连忙表明心迹,指天誓日,表示自己绝不后悔。
闭关一旬出来,正好赶上师弟的婚事,观主师叔亲制表文上告天地,为二人主婚,师尊也难得现身,喝了几杯喜酒,往日里肃穆的道观今日竟格外热闹,师弟们不胜酒意,醉醺醺的,我看他们平日嘴硬,说自己一心大道,此时看着新婚夫妇琴瑟和鸣,心里未必是没有羡慕的,一个个都说自己也要下山历练,我看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未去揭穿他们。
此时的云未思,刚放下被血洗满门的仇恨,逐渐融入玉皇观,习惯早课晚修的日子。
玉皇观弟子不少,但平日里都是很清静的,道门讲无为,讲顺应天道,而天道无情,虽未禁止道侣,加上九方长明喜静,众弟子也尽可能修炼心境,保持安静,那场婚事长明也记得,如今想来真是玉皇观难得的热闹了。
但世间悲欢离合,福兮祸所伏,长明早已预见之后的波澜,众弟子却未能体察他当时那句话的深意,就连最有悟性的云未思,也懵懵懂懂,想来许多事情,不光天资悟性,还得亲自入世在人间走一遭,方能入世而出世。
上元灯节,观里也有了些许热闹,有些师兄弟按捺不住,偷偷下山看花灯,观主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本想回屋打坐,不了师尊将我找去,问我愿意陪他下山走一趟,我自然毫不犹豫答应了。老实说,我拜师数载,每日除了在观中聆听训示教诲,便是去后山瀑布修行,那后山每一棵树上的纹路,几乎都了然于心。师尊和观主并未禁止我下山出行,只是我已见过纸醉金迷的人间繁华,每每想起,总伴随家仇之恨,久而久之,连山下也不想去,此时师尊问起,我倒有些微兴趣期待了。
小镇虽五脏俱全,灯市人头攒动,放眼望去,前几年京城时兴的花灯样式倒也传至此处了,我看见其中一盏兔子灯,想起七岁时与家人去逛灯市,阿爹买了兔子灯逗我,我当时一心喜欢刀枪棍棒,哪里看得上这等斯文物事,自然不屑一顾,如今时移世易,可惜一模一样的兔子灯,却换不回来一模一样的人。师尊将灯买下,直接递给我,说见我盯着看了许久,以为我囊中羞涩,我心中五味杂陈,兴许修道之后,果真心境淡泊许多,就连往日伤感,也所剩无几。我等师徒二人从灯市一路行至河边,区区一条街,却走出半生之感,我看见师尊背影,不期然想起当时师弟的问题,忽然生出个大逆不道的念头:若是师尊相约,我愿意放下修炼,与君同行。这念头不可不谓之胆大包天,连我自己都吓一跳,强压下去之后,却禁不住心乱如麻,连师尊几回唤我,都恍若未闻,师尊还当我思念家人。
逢年过节,尤其元宵七夕,人间有放灯习俗,今日也不例外,河边熙熙攘攘,放灯者众,我问师尊是否也要放灯,他扶手伫立摇头答道,放灯寄望,无非心有所求,他无欲无求,无须依靠放灯来寄托,我问向往长生大道难道不也是吗,他说大道须自求,这些虚无缥缈的祈望,只能给凡人些许抚慰,修士从来不信。最后我还是亲手放了一盏河灯,因为我心中有所求。
近日闲暇无事,我至玉皇观藏书阁读书,发现其中不唯独道门典籍,更新增不少其它宗门的书籍,佛儒有之,阴阳堪舆,甚至连魔修一些修炼心法也夹杂其中,据说这些都是师尊新近搜罗来的,虽然没有不传之秘独门法宝,但也都是难得包罗万象的百花齐放,难怪师尊下令入门弟子不得观阅,想必是怕他们道心不稳先被动摇。不过话说回来,师尊为何忽然对其它宗门的典籍感兴趣,难不成越往上走,反倒越应该兼容并蓄,海纳百川?
今日与师尊闲谈,我将前日疑惑问出,师尊道他修炼时别有所得,想要另辟蹊径,又让我不必受他影响,依旧照自己先前的路子修行下去。我虽暂时解惑,却有更多问题因此衍生,师尊似乎话有未尽之意。
今日去藏书阁,发现其它宗门的典籍都被收起来了,看守弟子言道师尊下令,非宗师修为不得观阅,我心想这下可好了,早知如此,前几日就不该主动去问的,倒像是自投罗网。
血从嘴角淌下,一滴一滴,在脚边砸出一小块深色痕迹,就连新下的雪花也掩盖不住。
阿容摇晃长明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声音越来越弱,似乎已经放弃挣扎,败给自己的心魔。
画扇不由嘴角带笑,这就对了么,这世上哪有人会放着好处不拿,偏要去当道德君子,狐精素来自私,也就出了阿容这么一个异类,现在异类也该醒悟了吧。
“你让开,待我收拾了他,便吸取他的灵力与你平分。”
先取了灵力再说,至于平分不平分,不还都是她说了算么。
画扇以最温柔的声音诱哄,她相信阿容不可能不听话。
但阿容非但没有让开,居然还敢抬起头顶嘴。
“画扇姐姐,前辈是好人,他救过我,我们不能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画扇像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嗤笑出声。
“他隐瞒身份接近你,救你也是别有所图,你从小就笨,怎么被人利用了还傻乎乎的?”
“画扇姐姐方才将我叫到这里,也是为了杀我吧?”
阿容忽然道,她咬着唇,一字一顿。
“你说什么胡话呢!”
画扇面色不变嗔道,袖子下的手却悄悄握拳,她不知道自己哪里露了破绽被对方看出来。
“除了我,画扇姐姐没有召唤其他同族,公子对我出手,姐姐没有阻拦,也不像意外,说明你早就知情,甚至是你向公子建议杀了我,为什么?我有哪里做错了,让姐姐这样恨我?”
画扇眯起眼,她从前倒是小看了这孩子,以为又蠢又笨,没想到是大智若愚。
“我恨你做什么?傻孩子,是公子想要见你,我也不知何事,还当他对你青眼有加,哪里知道唉!早知如此,我说什么也要挡住公子的!”
她似真似假,说得连自个儿都快信了。
“阿容,你要记住,你我才是同族,而你身后这个,不过是异类,公子固然是我们的盟友,可他既然对你出手,我肯定不可能再与他合作,为了护住你们,我必须要变得更强,如果这人的灵力修为能为我所用,对你来说不也有好处吗?”
画扇自觉这番说辞足够打动人心,谁知阿容却还是摇摇头。
“公子要杀我,前辈本可不现身,但为了救我,他还是出来了,如果不是我,他如今不会受这样重的伤,画扇姐姐,我求你看在你我同族的份上,不要伤害前辈,好不好!”
画扇皱起眉头,看着眼前瘦小孤弱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