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我做佛前的一朵莲,我便为你,做佛前的一只木鱼,日日夜夜,响彻庙宇。 一声一声,告诉你,我爱你。 空山新雪后,天气晚来春。落拓江湖客,寻迹至佛前。 “于小公子,今日上香,一如往昔?” “正是。” “如此,老衲先去准备一二,施主稍作歇息。” “尚可。” 于是,静谧的佛堂除了茶香袅袅,只有子非一人而已。此茶色碧形圆,清香怡人,分明雨花!品饮一杯,回味甘醇,沁人肺腑,还是上品。 在熟悉的金城,赏熟悉的春雪,品熟悉的雨花,想熟悉的故人,忆熟悉的往事。他说她是金城人,有秦淮之姿;他说她最怕冷的,却爱白雪皑皑;他说他爱雨花茶,因其有江水风。他说他的很多事,成了她此刻无法忘却的事…… “你分明错了,落款窈窕君子,自是于小公子的字,如何成了空尘师兄的呢?真是胡说八道!” 两个小沙弥在堂外争执,偶一两句提及自己,让子非不由得收了心神,侧耳倾听,所为何事? “不是!我见过空尘师兄的字,就是这样的,一模一样。”子非细细听了几句,就明白了前因后果。 明国金城南山寺,极负盛名,以其书画墨宝最为人所称道。来往香客,无不留墨一二。由此,此处墨宝堪比皇家。况且,这纯粹是文人自发自觉的行为,较之皇宫的功利性,更是高下立见。 小时候,子非对此就略有耳闻,但是,张霏霏是一个没有信仰的人,只依赖她的大黑狗,又怎么会去佛门重地听这些秃驴讲经论道呢?而后,因为修文,霏霏习字,再归故里,南山寺在她眼里就不是一个宗教场所而是一个修身养性的练字喝茶的绝佳去处。 由此,她来这里,写他写的字,喝他喜欢的茶。一来二去,时间久了,南山寺上至主持下至沙弥,无不知晓于小公子喜欢来喝雨花茶在梨花树下练字。奈何于小公子的江湖盛名,她的字并不像其他文人的字公开供人品鉴观赏,只是束之高阁珍藏。 近日冬雪初融,春光乍现,屋子潮湿,恐字画被腐,主持安排这两个小沙弥整理典藏。便看见了这江湖雅号窈窕君子的一副《夜雨》:我有所念人,隔在远远乡。我有…… 偏巧其中一个小沙弥是这南山寺空尘法师的随身侍从,依稀记得师父最近也有一副一模一样的《夜雨》,只不过落款不是窈窕君子而是空尘。 只是如今手里只有一副窈窕君子的《夜雨》,若有空尘的《夜雨》拿来,比较比较,就立即一清二楚了。究竟谁是珍品谁是赝品?毕竟这关乎名誉,文人名誉,和尚名誉,都无比重要!一个是南山寺的高僧空尘法师,一个江湖上的商客于小公子,还兼有窈窕君子的文人名号。这可非同小可!难不成空尘和于子非有一个是抄袭? 那个空尘法师随身侍从显然年纪尚轻,自觉的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情,异常激动。便鬼鬼祟祟的去了空尘法师的禅房,这下子,两幅《夜雨》皆在眼前了!听着子非也坐不住了,实在想不通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和自己的字一模一样?毕竟字如其人,世界上是没有两个一模一样的人的,自然也不会有两幅一模一样的字。那么这个空尘法师究竟是何方神圣? 阳光有些懒散,把子非纤细的影子投射在白纸黑纸上。这哪里是空尘的字!这分明是修文的字!这就是霏霏日夜临摹的字!就像云国苍山的山主如何像极了修文,霏霏也知道那不是修文!如同南山寺空尘的字如何像极了子非的字,霏霏也知道那就是修文的字! 咫尺天涯!他就在这里!她却天涯海角地去寻他!明国的大半江山,她都去过了,结果,他就在金城! 他就在她身边! “在哪里?”小沙弥一头雾水,方才自己在做今生最大的事情——明国鼎鼎大名的空尘法师和窈窕君子的字竟然一模一样!却冷不丁的被人打断了。抬头一看,来人正是于小公子,倒也无话可说。只不过这又是怎么了,于子非怎么神情恍惚的问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空尘在哪里?!”小沙弥显然是有些奇怪又有些畏惧,要知道,于小公子可是江湖人士,身手不凡,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 “法师今日外出未归。许是今晚许是明日便会回了。于施主莫着急。” 不着急?怎么能不着急!多久了?多久了啊! 他离开她那么久了!却一直在她身边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修文啊!我想你啊! “告诉主持,今日抱歉,下次再来,必定有所交代。”子非说着就把空尘的《夜雨》拿走了,待沙弥回过神,想起那是自己偷拿师父的东西,不能带走啊,哪里还有于小公子的影子呢? “啊,主持。”小沙弥满脸委屈,完全不知道如何自处,又如何向师父和主持交代啊? 主持看了看佛门,那是子非离去的方向,又望了望,桌上的字帖,那是窈窕君子的墨宝。然后一脸疑惑,盯着小沙弥,发出了一个可爱的音调:“嗯?” 空尘记得以前,很久以前,久到他还不是空尘的时候。 有一个夜晚,有月色迷人,有酒色醉人,疏影萧条,勾勒的都是修文和霏霏互相接龙的诗词歌赋。 然后,他咯了血,由此生离死别。然后,她偷了字,由此相思散落。 主持已经走了有一段时间了,足够雨花茶凉的没有了热气,也让空尘起身,向墨色里潜去。 天下人都知道:建元四年五月十七,帝之诞辰,后中箭而亡。帝痛极,遂改元至和。 天下人都知道:至和二年十月十七,帝崩。野史记载,帝为亡后,剃度出家。 天下人不知道:空尘法师是皇帝修文。 天下人不知道:窈窕君子是皇后张霏霏。 天下人不知道,此时此刻,于宅之外,有一条身影,是空尘法师。 一扇门,隔绝一切。 于子非对主持说,请带话给空尘法师,若想要这幅《夜雨》,请亲自上于宅自取,自己是不会来南山寺的。 没有月亮,却有灯笼。于宅大门前,清楚地照明了:今夜无人敲门。 此后几个月,南山寺里的空尘法师决心闭关修炼,未出禅房一步,一应事务皆由主持代为打理。 此后几个月,于宅里的于小公子时不时上东街转转去西街瞧瞧,除了南山寺。本就是风流人物,引得男女老少,驻足痴傻。更有甚者,妙龄女子追至马前,聊表心意。公子皆是莞尔一笑。 她对他不去拜访也不打听,他对她的一切充耳不闻、佯装不知。 就是一场玻璃雕刻的感情,看得见,触不到。他和她,那么近,那么远。 在张霏霏的生命里,有五个男人,张浩,于有,孔羽,修远,修文。 张浩是父亲,于有是自己,孔羽是知己,修远是梦魇,而修文,是凤凰。 凤凰,小时候,夫子给她解释:传说之中的百鸟之王。 凤凰,长大后,修文对她许诺:凤与凰,相生相亡。 人一辈子,本是无欲无求的,奈何看见了许多东西,就变得渴望得到了。 她一辈子,一个人又不是过不得,奈何遇见了他,就是过不得了。 这台阶是大理石打的,黑色的,照不出人影。 子非记得小时候张府后门的台阶是木制的,金城潮湿,上面经常有苔藓丛生,也亏得如此,每一次她翻墙而出的时候总是和大黑狗被打滑在一旁。 那时,夜半回府,若听得赵伯在骂骂咧咧,她就一个人抱着大黑狗坐在台阶上哭……她一个人在街头闯荡,偶有小混混挑衅,说她没爹没娘,是狗养的小杂种。那个时候,她就觉得无言以对,自己可不就是狗养的吗?小时候,她只有她的大黑狗啊……又有谁会时时刻刻陪着她坐在这一盏灯笼照亮的小台阶上呢?人家就算是小混混,话也一点没错,原来自己这么可怜――从始至终,只有她的大黑狗啊…… “谁?!”凭借多年的警惕性,即便是在这样悲春伤秋、沉湎流年之时,她也不敢完全对周围的环境安下心。 于宅后门的小石子路上,顿时闪现一条人影,孤影如许,镀上皎洁月色,朦胧渺然,有若世外之人,不染凡尘。 “是你啊。”霏霏叹了一口气,似哭似笑:“空尘法师,深夜来访,所谓何事?” 她就是要明知故问,他又能耐她何? “为什么你要拿走我的字?”在霏霏面前,修文永远都只能是修文,当不了皇帝也做不了空尘。那些皇后、朕、施主、贫僧之类的称呼从来都是徒劳,代表不了什么,他和她,只能是你呀我的。 “为什么你要做和尚?”好嘛,兴师问罪,那么霏霏到是要和修文算一算这笔烂账,这五六年她到处找他,他倒好,就在这里!为什么?问得真好! “为什么你的字和我一样?” “为什么你要来金城?” “为什么让主持带话?” “为什么弃了姓名,用号空尘?” “为什么不自己来见我?” …… …… …… 两人东一言西一句,为什么? 答案是什么?不知道吗? 子非没有理空尘,伸手抓了门环准备推门…… “张霏霏!” 她停下,一转身:“你叫我什么?我不是说过:那个名字,不是你可以称呼的吗?” 然而门已开了一条缝,有一个模糊的人。 门内形影相吊,门外相对无言。 唉……“空尘法师,给我讲一个故事吧。” 他背过身去,面向月色,仿佛那就是他的佛祖。 “很久以前,也不知是哪朝哪代了,有一位皇帝,父亲早死,十五便登基为帝。 幼帝即位,势单力薄。三省六部没有权势,毫无朝臣支持,终于,等到他掌控朝局了,他却为了一个女人,想要不做皇帝,弃黎民百姓于不顾。 纵使万里江山如画,又怎及得上她嫣然一笑呢?他的母亲又怎么会任由他为了一个女人而放弃帝位呢?于是,机关算尽,他还是皇帝,她是他的皇后,唯一的皇后。” 所以说,张霏霏和修文的政治婚姻,不仅是张太宰的算计,还有太后的算计?大人各为其所,由此牺牲孩子。 “皇帝得到皇后了,他却没有得到她,因为不爱。于是,让她开心,他不见她,可是,让他安心,他保护她。 所以,他秘密地看着她,她只见过他三次。他日日夜夜都守护着她,可不就是傻子吗?他以为终有一天她会看到他的,终有一天,她会爱上他。 可是啊!她要离开他!不惜赴死!对不起,皇帝输了,对于皇后的生死,他从来赢不起。他不忍心她死,于是,他让她离开。 皇后离开皇帝,是皇后的心愿。皇帝没有皇后,又怎么办呢?后来……” 话未说话,有些哽咽。 空尘继续对子非说:“张霏霏,我想你。” 她看着他的背影,他看着“佛祖”,看不见汹涌澎湃。 门外有人红了眼…… 门内有人落了泪…… 子虚乌有,终究如此啊…… 于子虚觉得自己来到明国的这个化名真是名符其实呢…… 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