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下来了,眼看就要下雨。 辛易从公交车上下来,沿着山坡上的那条窄道往海边走,手将被汗水浸的透湿、贴在身上的T恤下摆轻轻抖了抖。 这天气真热,都到了海边,还是这么热。她不耐烦地从洗的发白的蓝书包里掏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虚江路1号。其实这一带她很熟悉,那地址她只看了一遍就记住了,但还是不放心,又看了一遍,才皱着眉将那纸条收了起来。 是那栋房子没错。 但她记得,离开这一带之前,那里已经很久没有住人了。 不过也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什么都说不定。她兀自摇摇头,继续往下走。管它呢?反正她拿的是小时费,没必要操那市政管理局的心。 柏油路很快就到了尽头,再往下是泥土地,路两边有低矮的灌木和粗壮遒老的山榉,枝条交叉相错,汇成一个形似教堂拱道的穹隆。 这一个礼拜都在下雨,每天都是傍晚这个时候,或长或短,但无一例外皆来的很急。 泥地柔软微湿,辛易的运动鞋踩在上面,白色的边缘迅速镶上一道棕红。她觑了眼天边,山雨欲来的架势已十分明显。想起自己的伞还丢在医院里,她嘴上懊恼的轻轻嗒了一下,脚下不自觉加快了速度。 很快就到了山榉枝叶和薜荔簇拥着的一座铁门前。铁门很高,看起来有些陈旧,是复古的雕花铁艺。两条黑色的铁缠枝自院墙两侧汇到中间,高高拱起——草木很多,人迹却罕见。这主人会是个多孤傲的人? 她又习惯性的以略带专业偏见的眼光打量起周遭的事物。 铁门上面挂下流苏一样的藤蔓。透过那藤蔓,辛易能若隐若现地窥见不远处轻乳酪色的三层小洋房。她上下张望了一下,才在门的右边发现一块不成形状的木牌匾,上面以随意的行楷写了“周宅”两个字。那简陋程度,像是好心路人经过时随手添上的。 周宅,就是这了。她整整衣襟,从包中取出下午才仓促赶出来的简历,按响了门铃。 “您好,这里是周宅,请问您找哪位?”门铃响了两下之后,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来应答。 “您好,我是连城六院的医生,我来应聘周先生的私人心理顾问。”辛易清了清嗓子,礼貌道。 “您生病了?”苍老声音显然误会了她清嗓子的举动,冷冰冰道:“恕我抱歉,周先生身体不好,周宅不能接待病客。” “不不,我没有生病,我只是喉咙有点干……”这周家派头还真不是一般的大,辛易愣了一下,下一刻,已下意识脱口辩解。然而话出口却又有些后悔,其实就这么被拒之门外也挺好的,至少回医院少了一层李代桃僵可能引发的麻烦。 辛易其实是替院里的冯青青来跑这趟的。冯青青千年等一回的“云”老公廖哲终于结束越南的采访回国了,有情饮水饱的冯小姐哪还能顾得上院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随手抓了才到没几天的实习生辛易顶包。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辛易本来百般推阻,但扛不住冯千金一把撕下无产阶级的亲切伪装,露出资本家的丑恶嘴脸:“去不去,五百块一个小时,从医院出门时算起,打车费也算我的。这里是两千块,多了不用退,少了我再补给你。” 那掷桌有声的两千块钱,眨眼动摇了辛易廉价的灵魂。 “小辛呐,冯姐这是给你一个机会。你要是让姓周的看上了,别说这点钱,咱院长都得过来给你提鞋。那个妇幼科的苟乃大知道不?这么些年你看他发过一篇论文没有,光老早替姓周的看病那几年经历,就够他下半辈子转着圈啃老本了!” 辛易若有所思着点了点头:“冯姐,这么说,那位周先生得的是……疑难杂症?” “疑难杂症你个头!”冯青青忍不住一记玄冥神掌利落向她脑袋招呼过来。 “那不然……苟医生的经历有什么老本好啃的?” “榆木脑袋!”冯青青点着她的太阳穴恨铁不成钢地说:“有句话叫有钱能使鬼推磨懂不懂!” 她当然懂,没有人比她更懂。但这种道理,听别人教起来比自己悟出来要体面的多。她毕竟只是冯青青手下的一个实习生,不抛砖,怎么能让冯姐有玉的优越感。 于是她从善如流地点点头,乖顺地应了个“哦”。 “就知道哦!记好了--”冯青青伸长食指,将她才做的指甲放在窗下照了照,“我们这行呢,跟一般的医生不一样,人家是正儿八经的救死扶伤,我们只有一个宗旨,就是让病人爽。说起来,我们倒是跟那什么职业挺像的,不过人家服务的是身体上的,我们服务的是心理上的……笑什么笑,我说错什么了?”冯青青从她的笑中有点反应过来:“我说的是按摩!按摩!你想哪儿去了!真的是,现在大学整天教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好好一姑娘,满脑子男盗女娼!对了我说哪儿了?哦心理上的……说白了,咱们就是这些人的心理垃圾桶,你想想,一般垃圾桶里能翻出什么……对咯,秘密!这家人最近吃了啥用了啥,生活和不和谐之类的?你琢磨琢磨,一般情况下,人家都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你了,接下来会怎么对你?” “灭……灭口?” “放屁!”冯青青怒呸一口,理理被她打乱的思路,呷了口茶,继续她澎湃的职业观演说:“当然是依赖你!你以为古往今来那些太监是怎么当道的,靠得还不是那些皇帝小儿长年累月的依赖……当然,我不是说干我们这行的像太监——”见仿佛越绕越把自己说的不是东西,连忙打住,另起一行道:“算了不扯这些虚头巴脑的,你且看看苟乃大那整天被活佛供着的嘚瑟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小辛呐,你下半年也要升研三了吧……” 语重心长的师徒长谈点到这里就差不多了。冯青青其实比辛易大不了几岁,为人热情爽朗,除了偶尔有些好为人师之外,没什么值得一提的毛病。 但倘若上周家真像她说的那样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冯青青自己怎么舍得放弃? 辛易当然明白。六院选送的医生可不止冯青青一个,几乎每个科室都亮出了自己的王牌,就连原本妇幼科的苟乃大,也通过各种蝇营狗苟的手段摇身一变挂到了精神康复科旗下,企图参与此次遴选。再加上十一院选送的人,让酒药依赖科的冯青青去,纯粹是陪跑,凑个吉利数。 机会之渺茫,实在是不言而喻。 所以任她吹嘘的如何厉害,辛易也不过把她的话当成一个纸糊的大饼。她给了“机会”,辛易领了情,又顺带领了钱,何乐而不为。 至于冯青青,辛易其实挺喜欢她的。就像今儿顶包这件事,她完全可以选择更为简单粗暴的强权压制。 “好的,那请您稍等一下。”门铃彼端的苍老声音停顿了一下,客气而冷淡的答应。 片刻,铁门发出轻轻一声脆响,向后缓缓弹开。辛易捏了捏书包带子,微微发潮的手心与粗糙的带面相触,那点微末的汗迅速被润物细无声似的吸了进去。她在门口顿了一顿,长吁一口气,才向那栋浅黄色的小洋房走去。 边走边自嘲的想,她还真像冯青青说的摆不上台面,只不过和人大户人家的佣人交了几句话,就紧张成这样。 见了那个传说中的周先生,还不知道会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