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占卜二十;测字十五;看手相十块,手好看可以不要钱; 如果你只想说说话,请给点小心意。” 连大校门口有一家二手书店叫“小心意”,书店收银台那挂着这么一个牌子,牌子旁边放着个编的很粗糙的笸箩,笸箩里总隔三差五出现一些令人匪夷所思的玩意。 书店是辛易的二世祖小兄弟陈遂开的。但这位村长家的傻儿子每天忙着酒池肉林、纸醉金迷,连来店里看上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当初开这家店也是为了从她爸手里多骗点钱,在校门口转了一圈只有这个店在转手,想都没想就砸了一沓钱兜了下来。 那一沓毛爷爷,大概赶得上辛易这么些年见过的毛爷爷总和。辛易别说看得眼红,连针眼都快长出来了。 陈遂又从包里掏出一打丢在辛易面前,“来,这个月的工钱。”陈遂家的乡镇企业都快上市了,可他还是改不了那农民企业家的作风,爱揣着现金四处显摆,说就享受这种粗俗的幸福感,每一沓钱砸下去,都感觉能让自己的灵魂震上一震。 “那是你灵魂太轻,就一三合板搭成的工棚。用连城话来说叫‘轻骨头’,学名叫贱。”辛易说归说他,钱收的可一点都不含糊,搁一般有骨气的妞,说不准大嘴巴子就上去了。辛易从不跟人争这种无谓的闲气,她爱钱,爱的简简单单纯纯粹粹。 她一向有拨开迷雾看实质的本事,所谓的争气那是外层的迷雾,对她而言是更高阶的享受,她暂时还负担不起——你跟一个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老农民谈梵高莫奈共_产主义理想,也不太合适,是不是? 她就是这么个皮糙肉厚、只惦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短视老农民。这也是她仅靠国家每个月几百块的补助就能把自己喂的瓷瓷实实的原因。 有人爱面子,有人要里子。如果二者不可得兼,辛易选择后者。 因而自这个店开张以来,她就在想着法中饱私囊。不过偷、抢、贪这种事她做不出来,能做的就是发挥她上天入地的扯淡工夫,做点神棍生意。 但那块牌子挂出来之后,她日进斗金的白日梦没能实现,奇奇怪怪的东西倒收了不少,有给小零食的,有丢打火机的,最离谱的是把那笸箩当成垃圾桶,丢了半杯没喝完的奶茶。当然也不乏诚意过剩的——有个刚上大学的小男生,兴冲冲地抱了只刚买来的柯基来。那柯基吧,可爱是可爱,但对于辛易这么个连自己都养不起的人,怎么可能养得起英国女王同款的狗? 辛易怕伤小男生的心,以自己对狗毛过敏婉言谢绝了。可那孩子太过年轻,没经受过生活风吹雨打的洗练,行事执拗热情的简直不可理喻,第二天竟抱了只无毛犬来,当时陈遂正好在店里,刚吃完羊肉串正在剔牙,一瞅那狗笑得差点喘不过气来,“呦,哪来的这是,异形吧。” 那狗大概看出了他的嘲笑,扯着嗓子朝他“旺旺”直叫,还逮着个机会从狗主人的怀里溜下地,扑着陈遂一路狂追。 于是那天书店门口就出现了人狗追逐嬉戏的一幕奇景,追到实在太累,陈遂喘着粗气拿一牙签指着那嗷嗷乱吠的无毛犬:“别过来,他娘的我让你别过来!” 那狗愣了一瞬,非常利落地朝着牙签咬了一口。 要不是那根牙签,陈遂那引以为豪的修长手指大概就此去了一半。因而从那以后,陈遂到哪都随身带着一包牙签,说是能辟邪,江湖人送外号“牙签男”。 然而就算那天陈遂战狗的情节那么峰回路转斗转星移,也敌不过后来周喻恒将自家钥匙丢进笸箩里的那一瞬。 那一天是9月18日,辛易记得是因为陈遂早起就扬言要缅怀九一八事变,而缅怀的方式则是中午去校门口的东北土菜馆搓上一顿。 周喻恒走进来的那一刻辛易正伏在收银台那看书,看的是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艰涩难懂。她并不是个好学的人,这个昏昏欲睡的点没捧着本小说纯粹是因为下个礼拜要交篇相关论文。 周喻恒很高大,往收银台前一站就遮住了辛易大半的光线。但大学门口,尤其是他们这种偏理的大学门口从来不缺高大的男生,辛易早见怪不怪,因手里的书正看到一个费解的长句,她没有抬头,带着一脸便秘似的神情随口问:“您好,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的?” 来人没有说话。 “您好,请问您是买书还是需要别的服务?”辛易仍在和那句话艰难奋战,随手拿手里的笔敲了敲柜台上的纸板。 “别的服务?”来人皱眉,轻哼了一声,声音听起来很冷淡,甚至有一丝不友好:“辛小姐赚钱的门道很多,还提供别的服务?连大是授业解惑的地方,辛小姐就带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服务登堂入室,不觉得有些不妥?” 不妥? 附近的青云观都没嫌我抢他们生意,你特么这管的也有点宽嘛! 辛易气的完全没注意他声音的异常,把书往柜台上重重一摔,抬起头来:“这位先生……”然而对上周喻恒那双眼的那一刻,她的满肚子火气顿时偃旗息鼓。 只因他那双眼漂亮归漂亮,却没有半分神采。怪不得她刚才那么使劲敲纸板,他都没有注意。 “周、周先生……您、您怎么来了?”辛易连忙站起来,片刻前的气势转瞬荡然无存。 周喻恒穿的是他常穿的那件深蓝色的中式上衣,棉麻质地,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与尘世格格不入的森冷气质,像活了四百年的吸血鬼德古拉伯爵。 这件衣服换任何一个人,哪怕是陈遂那种明眸皓齿的妖艳贱货款,也能立刻穿出一股公园老大爷的太极风来,可到了他身上,就没来由的清隽平生。 果然气质这玩意,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周喻恒没有答话,大而无光的眼穿透她,凛凛落在她身后五颜六色的便签拼成的心形墙上。那一瞬,辛易居然开小差的想,幸好周喻恒看不见,否则以他的挑剔和毒舌,一定将那面墙损的一无是处。 如果说阴暗是一件内衣,辛易一定是将自己裹的严严实实的明清妇女,而周喻恒,则是内衣外穿的典型。 反正,他是个瞎子。 而且,他有钱。 “周、周先生……”辛易见他不吭声,立刻从柜台步出,到他身边,又怕他行动不便,顺手托上了他的胳膊:“周先生您看,要不……” 周喻恒却毫不客气地甩开她的手:“别碰我!”顿一顿又欠了欠身子,嫌恶地吐出一个字:“脏。” 周太岁有洁癖辛易知道,可联想起片刻前他阴阳怪气的话,她总觉得他这个“脏”字有更千回百转的深层含义,一时怒从胆边生,讽刺的话几乎就要出口:“也是,我这双手一天不知道要干多少不干不净的事,的确是脏。而且这间小店临街,灰尘重,玷污了您贵体可不得了……那你还不快点滚!!” 但几乎是几乎,辛易可不会逞一时意气吃这等眼前亏。她撇撇嘴,知趣的撤开手,脸上虽仍挂着不满,嘴上却谄笑:“周先生稀客,简直让小店蓬荜生辉。只是这店太小,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周先生有事,我们不如去旁边的咖啡馆坐坐?” “不去。”周喻恒干脆利落的拒绝。他说话一向像拍电报,能少一个字,绝不肯多说一个。没稳准狠地掷出一个“不”字,已算是很给辛易面子。 行行行,你是祖宗,你说不去就不去。 两个月的朝夕相处,这点习惯辛易当然了解。因而也不指望他能更近一步作解释。 然而他沉默了一会,却淡淡的补了一句:“我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辛易一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可能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周太岁施恩,她反而有些手足无措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应对,倒尴尬了一瞬。 那一瞬,不知是不是错觉,她觉得周喻恒的面色似乎缓和了些。他长得好,哪怕整天一张阎王脸,也能帅到让人肝脑涂地。而这么一缓和,更有一种露生花上,似真亦幻、脆弱的美。 辛易顿时觉得昨晚大概没睡好。定了定神,好一会,才问:“周先生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周喻恒没有回答,手指在她刚刚敲过的纸板上轻轻摩挲了一下,反问:“这是什么?” “广告牌。” “什么内容?” “占卜测字看手相,还有……听、听人说话。” 周喻恒微微皱眉,唇角却不着痕迹的向上扬出几可忽略的弧度:“这就是你所说的服务?” “嗯。” “怎么收费?” “嗯?” “我买。” 辛易微微一怔,好一会才将那犹如仙乐的两个字收入耳中。却立刻膝跳反射式地堆上笑脸,还恨自己嘴不够大不能扯地更谄媚些——她可从来不会跟钱过不去。 扯到肌肉酸痛才想起来他看不见,自己的努力根本就是白费功夫,收了笑,连声音里都带着讨好,道:“占卜两百,测字一百,看手相也是一百,如果你只想说说话,按时计费,一小时三百。周先生需要哪样?”周喻恒是有钱人,这样的冤大头逮着一个是一个,辛易明白看人下菜碟的道理,更明白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当机立断地将那价格翻了十来番。 周喻恒皱眉,半晌方轻蔑一笑:“听人说话就能赚这么多钱,我以前是不是委屈你了?” “不委屈不委屈,为周先生排忧,是应该的。”辛易的客套话在舌尖上还没焐热,就下意识的一滚而出。 周喻恒脸色却猝然一冷,烦躁地将手杖在面前一点:“辛易,说真话。” “嗯?” “辛易,你骗不了我,我是个瞎子。你们课本上是不是说过,瞎子的其他感官是极为敏锐,也是最敏感的。”他一字一顿的说,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剧毒。一个人明明白白地将自己的弱点告诉你其实是居心狠毒的,它其实是在提醒你你们之间力量上的不对等,你对他的任何好都会大打折扣成为理所应当,而任何不好都会显得胜之不武过不了良心的那一关。 周喻恒从不会在人前强调他瞎子的身份,更不会打同情牌以退为进。现在他竟然可耻地出了杀招。 辛易没有防备,被他杀了个措手不及。怔了怔,意识到今天磨刀霍霍、在姓周的身上狠宰一刀的盘算落空了,无精打采地耷拉下脑袋,敲了敲广告牌,懒洋洋地拖着尾音一字字念道:“占卜二十;测字十五;看手相十块,手好看可以不要钱;如果你只想说说话,请给点小心意。” “请给点小心意……”周喻恒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什么是小心意?” “随便什么东西,只要是您的心意就成。” 周喻恒沉默了一会,在自己的身上上下轻轻摸索了一阵,意识到自己身无长物,正要叫门外的随从进来,却忽想起什么,从拐杖的把手处取下枚金属坠饰,随手往右手边轻轻一抛。 是把钥匙。周喻恒随身的东西实在太少,辛易认得。 那钥匙在空中划了个轻盈的弧线,她似乎能听见它破风的声音,它不偏不倚地落在了笸箩的中心。 “周先生……”辛易惊呼出声。 周喻恒却没有理会:“现在可以开始了?”他比辛易高不少,目光向下微垂,落在辛易两眉之间。她几乎有一瞬的错觉,觉得他是能看得见的。 周喻恒不刻意表现的时候,寻常人很难一眼看出他是个瞎子。只因他面目太过出挑,吸引了人大半的注意力。 辛易第一次见他就是如此。 她一时怔忡,忘了回答。他却兀自将那沉默当成了默认,问:“你为什么离开我家?” 辛易微愣了一瞬,有一说一地答:“我开学了,需要回学校。” “撒谎。”周喻恒薄白的唇间冷冷挤出两个字。 辛易在心中轻叹,又沉吟了一会,方道:“我没有通过试用期,被周老先生解雇了。” “撒谎。”仍是那两个冷冰冰的字。 辛易被他连怼两次,一股无名之火“噌”地从胸腔窜上来,窜到嗓子眼,几乎就要喷薄而出。其实说她撒谎并不算冤枉她,但她自忖态度已算真诚,与人相处不留情面比师出有名的罪更加令人咬牙切齿。 因为生气本身,便能暴露你的小人之心。没有人愿意承认自己是个小人,是以本能会气上加气。 更何况,并不是什么事都能轻易宣之于口的。 然而她尽管胸中三昧真火东_突西窜,咬了咬牙,却还是将那股火吞了下去。心里问候着周太岁的祖宗,嘴上却仍极尽可能的耐心道:“周先生,我觉得这样的无效沟通对您似乎并无益处。您想听什么,不妨直说……” 周喻恒对她惺惺作态的专业和客气置若罔闻,漆黑的眼盯着她的眉心,一眨不眨,似要自那穿透进入她的大脑。好半晌,才若有所思着问:“你讨厌我?” “啊?”又是毫无章法的一招。 说实话,对于周喻恒这个人,她的感觉是复杂的,但绝不是讨厌。他有陶猗之富,他高高在上,但这,都不能掩盖他是个瞎子的事实。 对于瞎子,寻常人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可怜?同情?料来大抵如此,但这感情放在周喻恒身上,却总显得莫名有些错位。 同情周喻恒,她最初不敢,后来不想。周喻恒从来不是个可怜的人,他只会让别人变得很可怜。 “辛易,我想听实话……”她正陷入沉思,周喻恒忽然缓缓道,语气沉定,是他一贯不由分说的口吻。青檀木的拐杖在马赛克地面上轻轻点了两下,“……说说你第一次来我家的感受。”他的声音像水泵抽入高空的水,分明沉实,却带着一股强大的压力,冲入她耳中,穿透她耳膜,摇的他颅骨嗡嗡作响。 第一次去他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