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予突然懂了。 为什么所有大人都在哭,为什么心中隐隐的不安,为什么前几天妈妈和奶奶都很忙,为什么这几天都是姑姑一家去接她。 可是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她现在很难过,却再也哭不出来。 她丧失了哭泣的能力。 余予想喊妈妈,但她叫不出来。 妈妈蹲坐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满脸的泪水,声音嘶哑,却一直在抽泣。 余予想过去找奶奶,但她走不动。 奶奶靠着沙发坐在地上,脸上的皱纹多了好几道。她的手握着爸爸的手,大声哭喊。 “我的苦命崽!” 大姑姑过去抱住奶奶,爷爷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泪,沉默,但余予知道这样的爷爷是很难过的表现。就像以前和爸爸一起发愁时沉默的烟圈。 余予就静静地站在那。 所有人都在难过。可是余予哭不出来。 只是心里很空。余予很想哭,但仿佛在踏进这间屋子之前余予把眼泪都用完了,她现在就像被施了魔法的小丑,该哭却哭不出来,心底里发冷。 所有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 余予大脑一片空白,和之前被妈妈凶哭到歇斯底里脑子发胀的感觉一模一样。 小姑姑牵着余予去一边。 余予抬头看看姑姑,挣脱。最终还是走到妈妈身边,抱住妈妈。 妈妈看清是余予,紧紧抱着余予,哭得更伤心了,本就没心思吃东西的妈妈因低血糖头晕目眩,突然放开余予往后一栽。 小姑姑连忙扶住余予妈妈,劝她去休息会,她不愿意。 好一会,余予妈妈止住哭泣,向余予招招手,尽量镇定语气,“予予,你过来。” “过来看看你爸爸。” 余予早就注意到爸爸全身被临时用布盖住,只有双脚和奶奶握住的手露在外面。脚上的运动鞋底全是泥。 余予屏住呼吸。 妈妈突然向前,掀开盖住爸爸头部的白布。 “嫂子!”姑姑们同时喊。 余予在布被掀开的那一刻楞住了。随后“哇”的一声哭出来。 全是,血。爸爸的脸上全是血。 余予特别容易摔跤,摔伤的时候出血了,爸爸特别担心,每次都叮嘱她好好看路。 但现在的爸爸,全是血。 妈妈抱着余予,不怕,是爸爸。 从进屋到现在仿佛被点了哑穴的余予终于哭了出来,停不下来。 她害怕。 余予为自己这一刻心底的害怕感到无耻。 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感到害怕呢?这是每天早上亲吻自己额头的爸爸,这是为了自己高兴特意开车去乡间看耕牛的爸爸,这是我的爸爸。 爸爸的脸上是痛苦的表情。一定很痛吧,余予心疼。 奶奶把布重新盖上,大姑姑搀着她站起来,“带孩子去休息一下吧。” 妈妈不肯,“日子总要过,该办的事也总得办。”奶奶嘴唇发抖。 妈妈一顿,脸上的五官禁皱成一团,最终点了点头。 余予躲在妈妈身后,没忍住回头再看看爸爸。 接下来几天余予过的浑浑噩噩,每天跟着大人们走来走去,戴着白色的粗布帽子,衣服很长,拖到地上,妈妈给余予扎一圈再往上圈。 余予记不得很多事情,却莫名记得这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 她知道自己没有爸爸了,她知道爸爸去天上了,这是妈妈告诉她的。 但她总感觉爸爸还在身边。她也相信爸爸一定能在天上幸福,因为她祝愿,因为是她的爸爸,她爱着的爸爸。 余予很讨厌被人用怜爱的目光打量。 家里人来去匆匆,看见余予总少不了一句,“可怜了这孩子。” 余予不去看他们,这几天乖乖跟着妈妈。 她有时候也被陌生人紧紧抱住,很难受。或是突然被满眼泪水的陌生叔叔塞下一个厚厚的红包。余予看着他人的眼泪才有所知觉。 泪水是个不坏的东西,起码余予能感受到陌生叔叔真切的悲伤。 家里晚上也很热闹。 家里亲戚开了几桌牌,闹哄哄的,声音很嘈杂。 大人都在打牌,没有人管她。 余予此刻觉得最难过。为什么这种时候大人们还有心情打牌。余予觉得这仿佛成了自己一个人的悲伤,他们的难过走得太快,余予才发现她不理解大人们的世界。 房间里只有余予,和大姑姑7个月的孩子,宁宝。 前几天宁宝被他的奶奶抱过来。余予终于不用总是一个人呆着,尽管他总是在睡觉。余予每天就在一个人的难过中迷迷糊糊睡去。 看起来的平静被最后一天家人的发火打断。 余予和家人在客厅里,妈妈说这是最后一天了,问余予累不累。 余予刚想摇头。家里走进来几个女人,拿了很多东西。 突然余予就看见妈妈发疯似的扑上去。“你们还敢来?你们还有脸来?” 余予被大姑姑拉着进了房间,关上门。余予就只听到“嘭”的声音,和隐隐约约的骂声。 这是余予记忆的结尾。 后来余予就再也不愿意去幼儿园,家里人也随着她。 余予每天就在奶奶家无聊地玩着,爷爷奶奶每天都有牌局,乐此不疲地每天搓着麻将,似乎生活又回到过往的平静。余予乐得没人管她,越玩越疯,性子越来越野。 偶尔妈妈也会接余予回家住,但依旧少不了和亲戚朋友的牌局,余予每天和来打牌的叔叔阿姨的孩子在一起玩。饿了就找奶奶做糖水泡饭吃,用白开水冲电饭煲里现成的米饭,奶奶又回到牌桌上,然后余予自己加很多的糖,吃得却也很开心。 日子就这样过了大半年。 余予跟着爷爷奶奶耳濡目染认识了麻将的字,也会不少胜局。最惬意的是,爷爷奶奶总会从牌桌上压着的零钱里抽出一张,让人带着她去买娃哈哈。 余予觉得自己已经快要习惯这样的生活,除了身边玩耍的小伙伴十分不固定,尽管她依旧不想回到有很多小朋友但有讨厌的大铁门的幼儿园。 铁门总让她想起那天,漫长的等待,和被姑姑带走后的悲痛。 有一天,妈妈突然来了。 妈妈很少过来接余予,一边工作,一边打牌已经让她足够忙碌。 余予感觉妈妈似乎和之前有点不一样了,看起来精神很多。 “余予,我们去整理东西,今天跟妈妈回家好吗?” 余予很奇怪,平时回妈妈家都不带东西的,但余予点头了。 妈妈和爷爷奶奶在客厅里商量着什么,小妈带余予回房间收东西。 余予没想到,这次回家,就真的是回家了。 她再也没有在奶奶家长住许久的时光,而盼着回奶奶家成为了她童年很长一段时间的期望。 说习惯是谎话。 余予在奶奶家懒散闲玩惯了,突然妈妈对她严厉起来她很不习惯。之前偶尔的小住倒还行,突然间长期且严厉的要求让余予很想逃离。 不得不承认,余予一直是个随心所欲的孩子,不喜欢的就努力逃离。 但是她怕。她开始害怕妈妈。 每天晚上7点半必须睡觉,每天必须吃蔬菜水果,看电视只有周末可以,平时必须跟着去妈妈办公室,不能只想着玩。 余予之前在奶奶家哪受过这样的约束。第一天就不乐意干了。妈妈再三引诱说先试几天,余予才不情不愿地答应了。 然后,余予后悔了。 这日子太难过了。让大半年时间里丝毫不受拘束野惯了的孩子突然受这么多束缚,余予怎么都觉着难受。三天两头吵着要回奶奶家。 前几次妈妈还和余予慢慢讲道理,后来余予实在不肯再呆了,让妈妈把她送回去。 吵吵闹闹,躺在地上不肯起来,非让妈妈送她回去不可。 妈妈突然爆发了。 “这就是你的家,你唯一的家,你还要回哪去!”妈妈几乎是吼出来的。 余予被吓得哭起来。嘴里只不停念叨,“我要去找奶奶....” 妈妈拉余予起来,抱住她,“乖崽,就算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也好好的好吗?”余予哭得更大声了。 妈妈以为她还是想回奶奶家。 余予却是因为妈妈的话哭得更凶。 好,妈妈,我答应你。我会一直陪着你。 余予很久没再找妈妈哭着要回奶奶家。奶奶还有爷爷还有姑姑,可是妈妈却只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