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 他站在茫茫大雪里,周围的琼宇都被覆盖上一层白色,看不清本来的面目。 “麟儿”有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呼唤着他。他回头,看到身后的寝殿前,母妃踉跄着推门而出,额头上有滴滴的汗珠,似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被门槛绊倒,却再也没有力气爬起来,只能向前伸出手,招他上前。 “母妃!”他大惊,连忙跑上前,将母妃揽到自己怀里,用宽大的袖口为母妃拭去额头的汗珠,“您怎么了?” 问话间,自己心里已然了然。他已经想到母妃中毒是拜谁所赐。 “麟儿不要报仇”母妃在他怀里,抚摸着他的面庞,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喃喃,“将此事闹大,别人会更加针对你不要报仇好好活下去” 做完了最后的叮嘱,她闭上眼,含笑而去。 “母妃!母妃!” “江公子,江公子!快醒醒!”忽然间,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带着急切和担忧。 他猛然惊醒,看到少女焦急的面庞。 “江公子,你是不是做恶梦了?”飞雪看到他终于醒来,放下心来,不由叹了口气。 “公子刚才不停叫着‘母妃’,公子为什么管自己的母亲叫母妃呢?”飞雪眼中充满疑问,百思不得其解。 她起疑了? 听到她这样问,他心下一惊,手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的佩剑。束在腰间,用黑布包裹着的,是他多年来所一直佩戴的前朝神兵——玄羽。这把剑是沧延王朝开国国君江胜的佩剑,削铁如泥,百年来,被一直供奉在沧延皇宫的大殿之上,沧延国灭后,他这个前朝储君不得不肩负起复国的重任,这把象征着沧延王朝权威的神兵便落到了他手里。 此刻,腰间的神兵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内心的杀气,发出了微微的鸣动。 然而,眼中的凛然只出现一瞬,便消失不见。 他按捺下心中要将这个少女毙命当场的冲动,冷冷道:“我父亲以前是梦华贵族远亲,靠着与王朝贵族千丝万缕的联系被封了王爷占据一方。虽为梦华贵族,家中历代却都有沧延人嫁进来,而我的母妃,就是沧延人。梦华王朝入主中原后,恨不得将沧延人赶尽杀绝,皇城贵族怕因族中有沧延人而被降罪,就与我父亲划清界限,上奏让君上褫夺了父亲的封号与领地。家中无以谋生,只好随着难民到了漠北为商。我的家人觉得家道中落都是因为母亲的身份,纷纷怪罪我母亲,连父亲都对这个曾经的王妃不再宠爱。母亲心地善良,自责不已,觉得再无颜面活在这个世上,于是自尽。再后来,我在家族中受尽排挤,只好离家参军。” 飞雪在一旁静静听着,心中不由得感慨万千。 她以前听师傅说过商人重利轻别离,由于没有亲身经历过,便对此不以为意。现在听江麟这样说,心中不由得感叹起人世的浮沉。 不曾知晓,世上还有这样的苦难。 “好了,现在天也亮了,飞雪姑娘休息得可好?休息好了就赶路吧。早点出发,天黑前才能赶到芜城。”江麟望了望黎明破晓的天空,起身整理了衣物,往前走去。 荒原的黎明如此美丽,可自己心中的那片荒原,何时才能迎来美丽的黎明呢? 日暮时的芜城,沐浴在夕阳下,美丽中显出几分沧桑。 芜城是骆国的国都,百年前名将骆绎助江胜打下江山,建立沧延王朝,江胜便封骆绎为骆王,赐其封地。八年前,梦华人举兵攻打沧延,兵临芜城城下,骆国的国君骆骏深知此乃大势所趋,为保骆国百姓免受屠戮,以不烧杀抢掠为前提,不战而降,大开城门,让梦华军队进入芜城。后来梦华入主中原,认为骆国不会对梦华造成威胁,并念在其大开城门有功,便也没有褫夺骆国国君封号,保留其领地。 几百年来,世外沧海沉浮,王朝更替,战火连绵,而骆国却并没有受到波及,始终安宁祥和,国泰民安。 此时已接近闭市时分,街上的人们纷纷收了摊面,往家走去。 江麟走在芜城的城街上,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在心中暗自感慨。 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乐土。 大街上的人越来越少,他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走了几步,却发现飞雪没有跟上来。他回头,看到飞雪已经被他落在身后不远处。几天来一直赶路,那个少女面上已经尽显疲惫之色,此刻正在夕阳下拖着缓慢的步伐向他走来。 江麟无奈,又不好催促,只能停下来等她。 他十岁便被委予复国重任,八年来运筹帷幄,征战四方,遇到的均是翘楚枭雄,能臣猛将,他便也渐渐习惯了遇强则强,毫不退让。 成王败寇,一旦退让,身后等待他的便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而眼前这个人,眼脸低垂,双眼朦胧,言谈举止间微微带着一丝腼腆,怎么看都是一个柔弱女子。 除了幼时疼爱自己的母妃以外,他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人。 在她的面前,一向冷酷坚忍的他却总是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甚至连心里的那份从容都消失不见。 他不禁叹气。 天幕完全黑了下来,城中万家灯火纷纷亮起。 江麟转过长街的拐角,在一处客栈门前停下了脚步。 飞雪随后也跟了上来,在他身侧驻足,仰头看着悬在门上的牌匾: 雪柳客栈。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江麟喃喃,“真是好名字呢!” 随后,也没有询问身边飞雪的意见,便自顾自走了进去。 一进入客栈,便有店小二迎了上来,在看到来的人之后,不由愣了一下,随即会意。 与飞雪在一张桌前坐下,点了几样小菜,在店小二殷勤地倒了两杯茶水离开后,气氛又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他们两人,一个淡漠疏离,一个腼腆内敛,都是话不多的人。几天的相处,竟总是缄默不语,不发一言。江麟对此也已经习惯,可此时还是不免有些尴尬。 他想说些什么来化解此时的尴尬,却发现竟是不知说些什么,只能微微摇头,苦笑。 人上之人是孤独的。多年来他早已习惯那种孤独,习惯一个人,傲然凌立在沧延城的最高处,睥睨一切,在寂静的深夜里长久缄默。 一颗心早已冰封,何必摆出一副世俗的嘴脸去恭维? 不久,菜被一盘一盘端上来,江麟拿起筷子,对飞雪道:“吃吧。” 只说了两个字,便又开始沉默。只是自己下箸,慢慢品尝菜肴。 小菜清爽可口,和他每次来这里的时候几乎毫无差别。 用过晚膳,二人便往各自的客房走去,准备休息。 江麟进了房间,在床头盘膝而坐,闭目凝神,让体内真气运转。不久,身体的疲累微微有了缓解。 香炉内的龙延香微微萦绕,芳香四溢。周围的一切都很静谧,甚至连隔壁飞雪的房间都没有一点声音。 那个丫头累得很了,此时应该已经睡下了吧?他这样想。 袖袍一挥,烛台上的蜡烛瞬间熄灭。 黑暗中,唇角微微扬起,泛起一丝冷笑。江麟躺在床榻上,鼻端嗅着龙延香的香气,倦意很快涌上心头,沉沉睡去。 客栈庭院中,清冷月光下,一个意态雍容的女子看着烛火熄灭的房间,缓缓开口:“都准备妥当了?” “都妥当了,掌柜的放心就是。”旁边的店小二答道,“不一会儿,骆王那边就会派人过来。” 女掌柜了然,默默点头。冷月下,笑得狡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