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不是谈家教经验,我和那位鸟中贵族的殿下还有什么共同话题可商讨?于是所谓从舒小米那儿借我点时间干的勾当,也就变成了喝两壶茶顺便瞎扯扯淡。 当然,淡都是顾夜白扯的,我自觉与这位贵族未到那么熟络的地步,从头到尾便只坐在他那桌案前头喝茶。 不得不说,这皇族所受优待,确与凡鸟大有不同。 鹤老道身为禽鸟界三线的一位修道上等的先生,用鹊山上挖出来的银砂作茶叶焙罐已是十分讲究,可顾夜白屋里的一套茶具,活生生是糓水里的洇玉,再加上配套的茶案,整个儿看上去就比鹤老道的不知道上了多少截档次。 饮茶这种事,向来讲一个情调氛围,虽然听顾夜白说那些禽族大事确实无聊,但介于我对那套茶具实在喜欢得紧,便生生定在茶炉前头喝了两三壶水。顾夜白起初还做出主人姿态给我添茶,到了后头便完全放任我自流——我私以为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屡次隔着桌给我添水实在太锻炼臂力。 后来他的禽鸟界近年大纪事说完,我也差不多喝得腹撑如船,眼巴巴瞅着那手感如缎般细滑的茶杯,也实在是再装不下半杯的量了,终于摇晃着便便大腹起身告辞,顾夜白便道:“舒兄海量,在下佩服。” 喝茶和喝酒其实是两回事,前者只要肚量够大,后者却要定力足。我的酒量实在不太好,可难得他来夸我一回,装模作样也得谦虚谦虚不是? “哪里哪里,过奖过奖。” 顾夜白接着微笑:“舒兄连饮清茶十三盏,可有所得?” 他问得玄虚,我只好也答得玄虚:“自然。” “何感?” “甚烫。” 他抽了抽嘴角,想必是我的答案值得他再行揣摩,他这回便不再问了。 他送我到门口,我们在院围的柴门一前一后驻了脚,相视皆是一脸沉重。 日头往西愈偏了几分,山顶上的夏风将我的绾带吹得乱卷,我看着无言的顾夜白,心里仿佛有千万言语不得说,他在这种时候倒是心思灵敏,望住我好一会儿才柔声发问:“舒兄可是有话要说?” 见我实在难以启齿,他又说:“舒兄若有什么欲言,大可不用顾忌,今日这里没有鹓雏族皇子,只有顾夜白和友人而已。” 他已说到这个地步,我若再不应,便是不知礼数,是乎我只好忸怩冲他道:“殿下,你可否走远一些?” “恩?” “我那个……水喝多了,内急。” “……” 蹭喝蹭撒,再蹭蹭他皇家的仙气,我终于心满意足地归家而去。 五月天稍晚,眼见日头还浮了小半寸在云间,走到家院门前,却见屋里的灯已早早明起来了,我有些诧异,这书呆因前段时间赔了鹤老鸟老大一笔,这些日子便处处念叨我勒紧裤腰带过日,连那半月一刊的《九州美男录》都给我停了,实在让人扫兴得很。 “外头还没瞎黑呢,你做什么这么早点灯呀?” 守在案几前的小身影不说话。 我托腮挨着他坐了一会儿,见这书呆眉头紧皱紧盯桌案上的棋谱的姿态,便清楚这厮约莫是觉得输给顾夜白丢了面子,指定是不服输还想再扳回一城呢。 他的性子向是如此,寻常待人虽温良有余,但在某种地方也像极了他的母亲,一旦下了决定便轻易不改,固执的脑袋像石头一样,谁也甭指望他主动开花。 舒小米专心研棋,我也不打扰,可我既失了读新鲜话本的乐趣,又没了颐气指使的对象,他不和我说话就实在无趣。 百无聊赖下,只得提笔抄卷,两日下来还没抄到罚数的半个零头,若非在外有所偷吃,我早便饿得腿脚发软。 虽然吃与不吃不会为已成型的鸟类身体带来实际性的作用,可要将习惯这东西彻底戒掉,真是太难了。 我与舒小米同住千载,吃惯了他给我炖的粟米,用惯了他整理干净的卧室,后来他因求学上山而丢我一人在家里住着,我便觉得心里空荡荡,像给刀子剜了一块似得。 不吃那粟米我就要饿死吗?他不在我还不能过活了吗? 那不会,只是他既花了几千年将我这毛病惯出来了,我再花个几千年戒掉也不为过吧。 作为一只成鸟,我也只是“断奶”时间长了点罢了。 耳边烛芯烧得噼啪作响,眼见纸下字符变成一个个圆圆豆子在眼前打转,我便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没过一会儿便听有人在耳边说话:“……均……” “……恩?” “舒灵均。” 有只眼熟的小身板挡住刺目烛光。 “起来吃饭了。” 我有些昏然地揉眼:“……我三百遍抄完了?” 他看了眼我手下压着的一团乱墨,表情很是淡定:“我怕你在抄完之前先把自己饿死。” 那夜我早他一步上榻歇了,睡到半夜迷糊着翻身,胳膊底下还空空荡荡,转眼一看,那书呆竟还坐在案几前维持着低头的姿态,连寸点儿的位置都没挪。 而月亮已向着山涧的东侧落下去了。 我冲着那雕像问:“舒小米,你今夜是不想睡了?” 他答:“再等等。” “再等天都亮啦。” 他不说话。 这种时候我就果断发挥了作为监护人的权利,为了拯救这名书瘾少年,我霍地一下就坐在床上将那被子朝着他的方向掀了过去。 烛光蓦地熄灭,舒小米被被子从头兜了整身,游魂似地仍在原地伫了好一会儿,忽然发声道:“我今日差点将你输了。” 我对他有失偏颇的用语很是不满:“啊?你明明已经把本姐卖给了别人吧……” 被子下头的童声很闷:“这两个不一样。” 我眯着眼挠了挠腰,“有什么不一样?” “不一样就是不一样。” 这句听来多少有些闹情绪。 我忍不住逗他:“哎,你没听过一句话?” “什么?”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看我年纪已经这么大了,也终有一天是要嫁的吧?” “……” “赶明儿我若真嫁了,瞅你现在这怂样,可不是要茶不思饭不想的?” 约莫是下头那团的纤细心脏受到了重创,那团白被衾即刻颤了一下,引得我暗自发笑。 “…那是你嫁人的事儿!总之和现下这个情况没关系!” “哈?” “反正昨日我输是意外!下回再弈,我绝不会输了!” “……” 事实证明,不论常日多么冷静理性又温良的雄禽,一旦涉及到折损面子的事,个个都会化身成无脑智障又冲动的热血野鸡,一头莫名斗志燃得简直堪比昆仑外围常年不熄的炎火,仅是远看着,也足以让旁人觉道这货在自燃了。 舒小米不幸就是那斗志上脑的自燃雄禽。 当然,点燃他那挑战欲望的人正是他亲爹。 父子相见不相识,儿子还把亲爹当作此生最难攀登的高山不断追逐——这戏码怎么看都像是人间三流话本上的,狗血程度直让我在旁看得忧心啧叹。 和他们皆为一家的南凤琬不知这沾亲带故的真相,只抱着书在我边上问叨:“你整日叹什么气?跟个老头子似得,吵死人啦!也不知道皇叔陪你们发什么疯……连着三日都约到一块儿下棋了,不知道有什么意思……” 我望着眼前景致,并没和他吵闹的兴趣,只将笔搁在两指上转悠,一手托腮看得很愁。 “喂喂喂喂!你的笔墨都甩到我身上啦!若是弄脏了皇爷爷给我的火凤羽披,你赔得起吗!” 我啪地一声将那笔拍到案几上,无视掉在那白纸上炸开的墨花儿,看着沉迷于棋局不可自拔的舒小米,心情就很是愤怒。 “就是!这小秃毛野鸡,不知道自己的恁点个道行在什么水准吗?还天天不知死活地找人单挑!不知道我连喝了三天茶也是很累的吗!!” “你连去了皇叔屋里喝了三天茶吗?” “是啊。” “他是不是还兴致勃勃地同你说了许多禽鸟诞生史?” “你怎么知道……” “我皇叔有个爱好…但逢沏茶上座,一定要和人讲完禽鸟界的诞生史,不说到当今的鹓雏代目,是不会将那人放走的。” “……” 旁儿的红衣娃娃突然很是同情地将我看着:“也就是说,在他说完这一段历史之前,他会不停地邀请你去喝茶,非得听到这话头完结为止。碍着他的兴趣独特,我爷爷也不愿同他喝茶,还说与鹓世子喝茶不如喝酒呢。” “……” “所以他给你说到哪儿了?” “……鸟神创世。” 我二人对望着沉默了好一阵,南凤琬终于探出只手拍了拍我的臂并用眼神示以无限同情,可我对这忽来的战略同盟却实在高兴不起来。 ** 六月中旬,青丘新狐帝的加冕礼筹办得声势浩大,那只有权贵们才能收到的请帖,自然也发了一份送到顾夜白这里。 得知他即日便要赶回南禺山打点赠礼一事,我心甚悦,整个人都像从牢笼里解脱了一样,恨不得敲锣打鼓将这瘟神送出鹤行山。 南凤琬也很高兴,因他发现他搬来的这靠山常以皇族的高标准严要求来苛待自己。这颐气指使的凤族嫡亲皇孙本也就想拿出个大头来帮他显威风,可他亲叔驾临,不仅没帮他撑腰,还每日检查他的作业,说什么“凤族皇系不能落后于凡鸟”。 关于这一点,我倒很为南凤琬抱屈。 被顾夜白拿来对比的凡鸟舒小米,虽然杂了灰雉的血统,但总算也有一半是鹓雏族的,正经算来,这孩子确是鹓雏后代没差。 凤凰对鹓雏,两眼泪汪汪。 本身的血统便已不占优势,再碰上个天赋异禀并以读书为乐的同窗,南凤琬凤族皇孙的光环就生生被舒小米压下几分。 结术学法,舒小米全班第一;修道炼定,舒小米全班第一;就算是人间最难的琴棋书画,舒小米还是全班第一。 我在将那小子送这儿修行之前,是万万没料到他有这般天赋的,但其本人显然不自知,仍将读书学习当成爱好研究不停,便理所当然地以肉眼所见的速度拉开了和常鸟的差距。 “——即便小米作为野禽修习,他的能力也实在太过于出挑了,老夫是怕这区区鹤行观藏不住这样的血统啊!” 彼时我还能用“凤凰出师,光宗耀祖”的道理糊弄他一番,可现下我也很有一些忧愁——发育期的孩子长大不过也是一瞬间的事,尤其是近来,他的五官眉眼愈发地和顾夜白相像了。 是乎,我便一脸严肃地告诫舒小米:“你读书考试什么的就不能随意些吗?看看人凤族皇孙南凤琬,天天因为被拿去和你对比而受他亲叔罚,整天不是罚抄就是关小黑屋练术法,多可怜啊。你好歹和他同窗一场,就不能让他两个头筹彰显彰显他皇家的威风?” 舒小米看着我:“舒灵均,你觉得修道这种事情也是分血缘尊卑的吗?今天舒小米能让他,可保不准明个儿会不会又跑出来个血统低贱的大米玉米杂交米和他争夺第一的头衔,彼时他若得不了第一,还要向那些人责难他们不给他放水吗?” “……” “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得也是我所应得。种什么因,结什么果,旁人如何,与我无关。” 枕边风没吹动,还被质疑了身为长辈的价值观,我真是有苦难言。 隔日鹓雏皇子尊驾离山,鹤老道那老狗腿便组织了全祠子弟站在山门两侧欢送导师,我因是舒小米的伴读,便也不得不守着这礼,大早便被舒小米拽到小雏鸟们的鸟群里装腔作势。 “老夫自诩为读书人,饶是年纪长于世间众人,却仍如尺泽之鲵,见识太过短浅。近日与殿下朝夕相处,却让老夫受益匪浅。” “某居山不过修习几日便受先生这般照料,先生若再提这话,可真是言过了。” “怎会?殿下唤我一声先生,按理我也当叫殿下一句小友呢!” “呵呵。” 他一声笑,又侧头向着一旁的南凤琬:“我此番在此逗留,已纠了诸事缠身,这回一去,怕是难在短时归来。你父母既有意将你留在此处历练,你可莫要负了他们的心意。” 一身橙红的小娃娃像一团移动的火,童稚之声清脆响亮:“皇叔放心,凤琬定不负所望。” “那在下便把凤琬交给先生了,我这侄儿脾性顽劣,还要请先生多多管教。” “应该、应该。” 像是掐准了时机,旁侧小娃儿们的声音一齐叽叽喳喳响了起来,直吵得我头晕脑胀。 “殿下!下次还要再来玩儿呀!” “殿下慢走呀!” “殿下……” 此番长情告别本就听得我睡意连绵,这会子再在耳边乱窝窝地奏一阵嗡响的催眠曲,我便忍不住地点头又醒,舒小米就一个劲儿地在下头掐我的手。 我瞌睡时最恼他人强行叫醒,便很不耐烦地将他那小肉爪拍开,一边眯着眼喃喃:“别掐啦,我没睡……没睡……” 这不识相的又不屈不挠地伸爪,估计还用了十二分的气力,立时给我掐得嗷地一声叫了起来。 于是舒小米的爪子松了,周遭嗡鸣的告别声停了,真是天地安静,大荒和谐。 ——但当下姑且也有个不那么和谐的。 “舒兄?” 透过层层人群直穿而来的清润嗓音不由让我虎躯一震,当时就将我那点儿困怠的睡意骇得见玉帝去了,那把人半颗胆都吓破的罪魁祸首却还很是“和善”地微笑着。 “舒兄,原来你也来了。” “啊,啊哈哈哈…”我只能干笑。 他那双桃花眼隔着人群悠悠瞅了过来,面上微笑让人觉得意味不明。 “太阳尚未高升,舒兄便来此送我,真是难得。” “哪里哪里,也没有那么难得啦。” 顾夜白面不改色:“舒兄此番前来送我,声势既如此浩大,就没什么要向我交代的吗?” 见几十双眼睛都带着疑问的视线投了过来,我忙道:“没有没有,殿下前途无量,还是莫要误了时辰,快快离去才好。” 他老神在在地望了我一阵儿,忽而打着扇子笑起来:“舒兄送人怎像赶人似的?本王在你眼中就这么不讨喜?” 这难伺候的主儿面上写满了你敢承认就试试的表情,只好逼得我戏精上身,立马就扭曲着脸扑出一只手去嚎叫:“怎会!!殿下这一走,可让卑民的心碎了个稀里哗啦啊!若不是我与殿下身份有别,卑民真也想随殿下去那大荒九州共游,寻欢作乐呀!” “……” “近日每与殿下吃茶,殿下都教习我禽鸟历史,卑民每于夜晚念及殿下对这份历史的热爱,都不由感动涕零!” “……舒兄。” “啊?” “哭不出来就不要再使劲了,没见鼻涕都挂下来了吗?” “……” 他还不信了?杀敌一万,自损三千!为了征服这厮,我只能下一剂猛药了! “卑民是真想将这故事听完啊!!” 他满面狐疑:“当真?” 我忙撑出三指发誓:“那必须真!比珍珠还真!我要说假话就生儿子没……” 舒小米立马默不作声地踹了我两脚,我忍着腿上白挨了袭击的愤怒,咬牙切齿着也要将这戏码一演到底。 “殿下呀!您这一走,归来可不知何年!卑民会在家里替您树个牌位,天天思您想您,您就不用太挂念我,安心地去吧!” 闭眼演地正投入,忽然觉得挂出去的左手被人握住了,这便十分地碍事。 于是我一个劲地在下头踢舒小米:“……你干嘛?快松手啦……” 可这呆子只是闭口不言,待我恼地踹到第六回,他的声音才干干飘上来:“……不是我握的。” ???什么玩意儿? “小米说得没错,是我。” 虎躯一震。 男人笑得人畜无害:“我以为你伸手,是要让我握住的。” “……” 男人继续微笑:“舒兄若想反悔,现在还不晚。新帝加冕宴,你若愿意……” “不愿意!!” “……” “呃……那什么,我是说此等大宴,我还是不去添乱了。” 他仍维持着伸出只手的架势不动,便叫气氛僵硬了好一会儿,许久才又似笑非笑地开了口:“你讲得很有些道理。” “时、时间不早了,我还是送殿下启程吧!” “不必。” 他的眼神肆无忌惮地将我上下打量着,如同在审视新买的猪肉:“我此行程急,舒兄这样的身板,怕是禁不住这样的长途跋涉。若是延误了去程,那位面前,我也不好担当呢。” 这毒辣的嘴……是连要走之前都不忘给我冷嘲热讽一番?! 我急:“我我我哪样的身板了?我是纯男人啊喂!肌肉!你看看看看到了我的肌肉吗?!” 那厮大笑转身:“舒兄,记得你说的话,本王可是会当真的。” “……”???我说了什么值得让他当真的话吗? 踏入云端的刹那,他又回过身来向我眨了眨眼:“不过,设牌位这事,就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