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源本来不叫狐源,而叫明垣。
他是燕国最大的世家明家的嫡支嫡脉,小时候是灵道城里有名的神童,长大后是名满天下的明大才子,才比甘罗,学贯百家。
在他过去顺风顺水的二十年里,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去做见不得人的细作。
但这世上的由盛转衰总是猝不及防。
燕侯为宰相刺杀,诸公子陷入内乱,公子敏向齐君请求支援,最终引狼入室,齐军在燕境烧杀抢掠,护持着公子敏的明家拼死反击,最终明家子弟十不存一,梁军姗姗来迟,扶持着庸碌的公子则继位。
他游学在外,惊闻噩耗,回去后竟见棺材累满宗祠,灵道的白帛都断了货,旁支的族叔如丧考妣,帮忙操持着丧事。
他望着历代先祖的排位,父母兄弟的衣冠冢,下了一个决心。
遂将家主之位交给族叔,“明垣已经死了,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明垣。”
要想让垮了的燕国能一战齐国报血海深仇,也许终他一生都不可得。
他总结历代霸主的兴衰,明白了一个道理。
这世上所有的强大,都是败给了自己,瓦解都是从内部开始的。
没有人知道明垣游学在外,也不会有人关心明家少死了一个嫡子。
他在脸上刻了罪人的刺青,嚼着烧熟的炭火烫坏喉咙,先进了燕国宰相的府邸试验,确保没有人能认出他后,使计给自己弄了个被欺压的落魄可卿的身份,假装被所有人排挤出了灵道。
再只身一人进了齐国。
虽是燕人,却不容于燕国,或许知晓不少隐秘,能为齐国撬开梁燕的情谊。
狐源深知齐国现在最想做的就是破坏梁燕的“友谊”,他给自己设计好了身份与戏码,就是为了引起齐公的注意。
可他到底忘了,以前他游学在外,前后都有无数家仆打点,现在却是真正孑然一身,所有的苦心孤诣都被场初冬的大雪打败。
发着高热的他,还没见到齐公,就倒在了雪地里。
在他愤懑不已,差点要骂贼老天时,被个少年救了。
少年托腮好奇看着他,“你脸上的是什么东西。”
狐源声音低哑,“罪人的铭记。”
少年并没有惊奇,而是了然地点点头,“孤知道是犯罪后的刺青,孤只是想听听你犯了什么罪。”
狐源心头一跳,“您是......”
“我们家殿下自然是大齐储君。”少年没出声,身后就有尖细不屑的嗓音响起,罪人......那是比内侍还的东西。
狐源垂眸,掩下眼底的冷光,开始思考如何让齐太子引荐自己给齐公,“前尘如梦,小人已经不记得了。”
洒脱,而又有故事的样子,最能引人探究。
谢皋:“太医说你高热三天,可能于脑有损,现在你神思清明,只是不记得些许小事,已经是侥天之幸了。”
狐源:“......”
他心思电转:都说齐太子不为齐公所喜,果然事出有因。
谢皋又问,“你还记得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狐源见他目光仿若怜爱傻子,终于没再故弄玄虚,强忍不适道:“狐源。”
谢皋点点头,又问了他许多话,他都一一作答。
看出对方是没话找话,引出话题的水平还很蹩脚,狐源想了想又主动说了许多游学的趣事,二人交谈渐入佳境后,狐源轻声道:“殿下有烦心事?”
谢皋一怔,摇了摇头,“孤没有烦心事,孤只是别人的烦心事。”
在谢蔷走后,他第一次有了离经叛道的念头。
他没有回宫,而躲在荒郊野外的驿站。
他害怕没有阿姊的齐宫。
他没有学文习武,而找了个的罪臣谈天说地。
他想做一天的普通人,他想这天地万物都能忘了他。
“怎会?”狐源眼神明亮,“至少对罪人而言,殿下是世上最大的赏心乐事。”
这种年纪,这种身份,能有什么烦心事呢?左不过一些少年人的无病呻吟罢了。
狐源心中嘲笑,面上却温和恭敬,“殿下不信?那罪人要和殿下打个赌。”
这种天里,城郊总有很多饿死的、冻死的,他让谢皋组织周边地方小官施救,地方小官推脱不断,他使连环计,最终让地方小官联合商铺都开仓赈灾。
最后深藏功与名,看一众百姓对谢皋奉若神明。
这是谢皋十六年来都没有过的感觉,他忽然清晰地认识到他是齐国的太子,他头一次知道他承载着的不只是君父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的压力,还有万民的期待,他可以被这么多感恩戴德地眼神看着,而不是失望、淡漠、叹息。
狐源哑声道:“殿下看到了,您不是烦心事,至少对他们来说,您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至于在说这句话时,他心里有多怄得慌,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他想谢皋杀鸡儆猴,结果对方连连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