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懂事以来,遇到任何事都能忍着不哭,等到真想哭的时候,又鼻头酸酸的哭不出来。泫然踌蹰间,说不出的可怜。
穆澈叹了声,背过身不再看她。
吉祥也不动弹。
当年她背井来京,投亲不淑,中秋团圆夜独自彷徨在街上,不知晚上睡在哪,不知明早吃什么,身无一物的十岁孩子,等同一只脚迈进了阎王殿。
是他把她拉回来,那个比烟花炫冶的少年,让她第一次产生除了死生悲喜外的感情。
于是她循着“穆良朝”这名字,打听着了卓清侯府,知道了四艺雅比,于是没有什么再可失去的女孩,得到了一个为之活下去的目标。
得生因他,学艺因他,入府亦因他。
若果真她只能见他最后一面,索性把这背影记在心里一辈子。
穆澈背手对着墙,吉祥对着他的背,两相僵默片刻,穆澈又是一声叹:一定要他把话说明白么。
或许十一有对姑娘花言巧语的本领,子温有对女子横眉立目的心肠,可惜这两样他都不擅长,只好转过身,走到女子身边。
未伸手相扶,而是蹲在她面前,递出一方素帕。
吉祥面对近在咫尺的脸,近在呼吸的唇,仿佛一探头就能占为己有,耳中无数惺惺蝉鸣。
脸红了吗,她不知,只觉心尖定是要流出比杜啼还艳的血来……
这么这么近呐……
太过清澈坦诚的一双眼,穆澈竟不挪转地与之对视,醇醇道:“姑娘是我府里的人。既替我应承了,就帮我过了这关吧。”
另一间房内,卫氏依旧没消下气来。
穆雪焉耐性劝了几句,卫氏拧着眉头:“旁的都不说,就说今日十一能轻车熟路把人带出来,那她必是之前就与十一有勾连,十一什么本性我不知道?这丫头,我从前只认她伶俐,不想还是有心计的。”
穆雪焉调了舒神的香,兑入麒麟云纹双耳鼎,不紧不慢问:“母亲以为,那姑娘的心计是什么?”
卫氏被女儿问得愣了一下,“自然、不外乎向上攀枝儿,贪着博人青眼,好在这府里占上一席之地——你难道没见她看阿澈那神情……”
是啊,任人都看得出来,那姑娘看良朝的眼神不同。穆雪焉笑意淡淡的:“您说,一个人被看出了有心计,那她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呢?”
卫氏默沉不语。
穆雪焉知晓母亲一向宽待下人,却最恨狐媚惑主的东西,怕一时半会儿转不过弯来,也不再往深劝,只道:“大弟弟那么个玲珑剔透人,是人是妖自然辨得清,若果真那姑娘不是善类,不必母亲说话,他便打发了。”
卫氏不以为然:“再通透,也是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良朝他……”穆雪焉瞳眸敛了敛,声轻如暮春之絮:“与父亲不同。”
卫氏眼中一瞬蒙了乌云,好像不知从哪射来的一支箭,直直打穿心口。
看着女儿漫无情绪的一张脸,卫氏突然很想脱口问:你恨不恨当年我与你父给你定下了这门亲,恨不恨两家口角起时,又拼死退掉这门亲?
卫氏犹记,当初闹得最凶时,雪儿曾自请早日嫁入宁家,以压下漫天沸议,否则恐日后污名难清。
当时她听到这番话,气极骂了女儿。
不知羞耻。没错,就是这个词。
因自己的颜面与侯府的颜面折损而盛怒的卫沁思,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年轻姑娘家,会看得那么远,料得那么准。
直至退婚书下,冰雾楼起,一切后悔莫及。
所以后来,眼见着女儿头破血流地建什么书庄立什么事功,卫氏一句劝阻都不敢言。
一个母亲面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会不敢,十年来不敢问一句:你是否怨我?
不敢捅破那层窗纸。
“既回来了,就陪我多住些日子。”少许无言,卫氏盯着女儿的勾花裙摆,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如常:“阿澈要赴茶会,正好你也指点他一番。”
穆雪焉似无察觉母亲的心事,笑了笑道:“那教茶的事,也未必用得着我。”
教茶的差使落在了吉祥身上。
无人料想因祸得福是这么个得法,前一日还闯了祸去留不定的丫头,转过天,就成了可出入侯爷院舍的教茶师傅。
洛诵一早等在东厢外,看见忐忑走近的藕衫少女,俊薄的脸上漫无表情,向里做个请的手势。
吉祥一夜未睡,到此时仍有些反应不及,默默咽了回口水,拾级轻推房门。
入眼,窈然一幅云祁山人的芭蕉松雪图,轴案上炉瓶俱备,样式与家什一般古雅,翕翕鼻翼,若有似无的线香清气。
右厢设禅椅单榻,再右乃是流云博古隔断的书室。左舍立着一屏山水宽幛,扆中隐约一个人影。
“大公子。”吉祥站在门边,轻轻叫道。
“嗯。”慵散一声应,穆澈从屏风内走出,身上是流云广袖的绾色轻袍,发髻挽得不甚周正,看来比家常闲居的形容更随落些。
晏则晏矣,殊无半分浪荡之感,妃冠玉之面,只觉恰如其分。
吉祥一见之下便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