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四方,有同壇、禅古、在宥、荣兰四条主衢。那禅古茗战吉祥晓得,最初是由立夏喝七家茶的习俗引申而来,每年立夏之日,便在禅古街的鹤心楼,聚七人摆茶阵赌彩取乐,参与者皆是京中非富即贵的士子公卿。
名头说来好听,可论参战者的技艺,未必及得上茶坊的姑娘。
吉祥这份自信还有,穆庭准却道:“你当姓宁的问你?他那是挑衅良兄呐!良兄对茶事一窍不通,你你你、你这不是要坑死他嘛!”
吉祥愣愣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耳边回荡一句:——参与者皆为公卿。
如同雷劈一遭,吉祥一下子明白过来:是啊,自己是什么身份?那人当时的挑衅,怎么可能是冲她来的?
而她以为是二公子的人,口口称大公子为“良兄”,自然也不是他的胞弟了……
怪不得大家这么生气,她还以为自己的小心思天-衣无缝,原来打从一开始,就认错了人、说错了话、闯下了大祸……
穆庭准装模作样地数落完她,转向穆澈讨笑:“良兄,我说过她了,这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就别怪她了呗?”
“我看你小崽子是故意的!”穆庭凇一把拽过弟弟,眉毛拧成个冰疙瘩,“平日嘴里和犁然如何如何好,今天倒是你来搅局!”
思及他与良朝内院的姑娘有纠缠,穆庭凇脸色更黑,恨不得当场打折他的腿。
“三哥言重了。”
穆澈忙劝,穆温晓得三哥脾气,怕他当真动手,忙上前隔开两人。
穆澈道:“允臣截下裬王的礼,是为卓清府解了围,其余都是小事。三哥,你先带允臣回吧,旁的事有我呢。”
“禅古茗会……”穆庭凇瞪了十一一眼,甚有担忧:“还是找个由头推了吧。”
穆澈生平博学广知,能用得上“一窍不通”的,也只有茶之一事了。所以宁悦玄才会敬他那杯茶,才会以茗战激他。
目光向呆呆的少女流掠,穆澈露出冲彻的笑意:“无妨,不会赢还不会输么,左不是赢屋赢地的。”
穆庭凇未想到他这样说,略一怔营。
是了,真名士不假清高,良朝其人,怀高才而不恃才,又拘泥什么胜负?
他这个人,赢便堂堂正正,输也能坦坦荡荡。
既如此,他就拎着十一先行回府。穆庭准一脸苦相,在三哥的魔爪下踉跄到门口,突听背后叫了声:“允臣。”
穆庭准回头,听穆澈问:“你如何算准他会敬我茶,又提前备好了茶具?”
——穆庭准退席之时,宁悦玄与穆雪焉那杯酒官司,可还没打完呢。
穆庭准霎时来了精神,锋俊的眉尾儇佻勾扬:“他什么臭德行我还不知道?他为难完大姐姐,肯定要找良兄你的不痛快啊,既要找麻烦,当然挑软肋下手了。”
顿了一顿,少年仿佛想起有趣的事,浑不知愁地笑:“良兄与他斗一场也好,我还是很期待的!”
“还敢废话!”穆庭凇手指加力一捏:“走!”
“哎哟哥轻点,疼疼疼!”
穆温盯着那道顽劣背影,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地切齿:“回头我说他。”
“他不过觉得好玩。”穆澈拍弟弟肩膀,“岂止是他,我与宁尚北的对局,京中不知多少人伸长脖子等着看呢。”
穆温觉察兄长隐然不同的目光,默然半晌,没再说什么。
他不好插手兄长内苑之事,随即离开,于是乎空旷厅堂,唯余二人。
先前吉祥的脑子一直空白,此刻只剩心念之人在眼前,反而清明了,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求大公子别赶我走。”
听着那豁出疼的一声,穆澈便是蹙眉,应对从容的脸上始露出一点无奈。
是不知拿她怎么办的样子。
方才在大殿,他闪念间忆起,那年中秋夜与友人看灯,曾在街边遇到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
那女孩顶多八九岁的模样,流连在街头,气质却不像乞儿贫子。
以穆澈的心性,瞧见便不能不理,岂料问什么她都摇头,最后干脆低下头不理人了。
小女孩单薄的身板看起来随时会被人流淹没,脸上却没有半分表情,叫人看不透是个什么来路,有心相帮都不知从何帮起。
诺大京都,有繁华也有苍凉,离人悲情看得多了,麻木就多了。朋友催他快走,当时穆澈身上未带余物,想一想,解下随身多年的玉佩,塞到伶仃茫然的女孩手上,温声对她道:“去东城苑风当铺换些银子。”
惟恐沉默的女孩不懂他意思,尚际少年的侯府世子又把话重复了一遍。
——那铺子是家里的,掌柜朱泙不会欺人。
等不到女孩回应,朋友连声不耐地催促:“穆良朝,你走不走啊?”
……
当年遇见时,小姑娘瘦得猫儿一样,颜容不如现在雪白,眼睛也不似这般清亮,所以穆澈一时没想起。等认出了,才觉那谡楚与执拗的劲头,分毫未变。
隔年重逢,难道她进府来,是为了谢我?
穆澈心笑自己不着边际的想法,放淡声量:“你先回瑶华苑吧。”
吉祥心头一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