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转念想到倘若前路真的通往九泉,那么谢霄的魂魄也一定在那里吧,如此一来,似乎能稍稍驱散些恐惧。
但还是不了。
谢霄仁义良善,一生从未做过坏事,若真有六道轮回,他也早该投胎转世。只是这一回,千万莫要再投身帝王家。
谢蘅的心思百转千回,转眼已跟着沉浮来到甬道的尽头。
只见面前的石壁上雕刻着一只立体的人面鸟身怪物。
怪物的羽翼舒展开来,足有两人展臂之长,上面的羽毛根根分明,显然是下了不少功夫雕琢出来的。
恍惚间,人面上的眼睛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
沉浮警觉地一手按刀,一手举起火折子凑近细细查看。待两人看清楚的那一刻,谢蘅陡然失声惊叫起来。
原来那人面本就是个尚有气息的活人,只是脸色发灰,这才显得与石壁融为一体。此人的身子不知用什么法子铸入了鸟身雕塑里,如此还能一息尚存,实在是骇人听闻。
面前的石壁在这时缓缓转动起来,露出通往鬼司的真正入口。
沉浮正欲上前,却发觉谢蘅愣在原地一动不动,只好停下来用眼神询问她的意思。
谢蘅今年二十四岁。
她去过最远的地方,是谢氏皇族在幽州建造的避暑行宫。幽州的风硬,吹在脸上像刀子,和江南的杨柳岸晓风残月绝不相同。
她吃过最难吃的东西,是十二岁那年高烧不退,司天监的巫医将符咒点燃,灰烬和水一齐灌入她的喉咙,感觉和喝砒霜没什么两样。
她遇到最糟糕的事情,是鲜血染遍桃花林,大哥谢霄的胸口被长剑贯穿,从此除却君身三重雪,天下无人配白衣。
她惹上最大的麻烦,是对已有妻室的新科状元极短暂地动了心,为此她亦付出了惨痛的代价,赔上数年的青春将自己禁锢在一段失败的婚姻当中。
除此之外,谢蘅至今为止的人生基本还算顺利,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亦不为过。
可她眼下却为了一个男宠深入这地下鬼域,多少是有些冲动了。
她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决定继续跟着沉浮前往那石壁之后。
既然来了,总要确认他是生是死。
如若当真不幸死了,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替他敛骨也无不可。
好在这石壁后的空间豁然开朗,无数夜明珠与长明灯将石室点缀得恍若白昼。石室正中有一座高台,造型如老树盘虬的枝干,旋转直上,隐有冲天之势。
高台上拴着十数根铁链,分别通向四面八方更深的石洞中。那些石洞看起来黝黑深邃,一丝光亮也无,鬼司中惨绝人寰的哀嚎就是从这些石洞里面传出来的。
如意公主谢祯正闲闲坐在高台下,盯着案上的棋局绞尽脑汁。
她抬眼见到谢蘅前来,嫣红的唇顿时弯起弧度,她招了招手说:“姐姐,快到这儿来,陪我下会儿棋吧。”
谢蘅闻言走过去,只见棋盘上的杀得惨烈:黑子攻势猛烈,长驱直入,白子几乎已经没有扭转局势的能力。
她清清嗓,勉强挤出一个笑:“妹妹好本事,这盘棋必是赢定了。”
然而谢祯并不在意,莹白的指尖夹着一枚黑子,迟迟不肯落下:“不,白子虽弱,却未必不能翻盘。我在想,要如何做才能将其杀得片甲不留。”
谢蘅一时无言。
就在这时,一名黑衣人形同鬼魅一般出现,着实惊了谢蘅一跳。他的脸上戴着一副严丝合缝的银质面具,面具上的笑容几欲裂至耳下,透着说不出的诡异。
那人俯身在谢祯耳边说了句什么,谢祯陡然眉飞色舞地笑开:“还是不肯说么?那就再多添些柴火,看看到底是他先开口,还是先被煮熟吧。”
黑衣人得了指令,就此消失在某一个漆黑的石洞中。
很快,高台上的某根链条开始疯狂晃动,发出刺耳的“哗喇喇”声响,犹如地狱传来的邪恶咒语。
不用想也知道,铁链的另一端定然绑着受刑之人,链条晃动之剧烈足以体现出那人正在遭受怎样的痛苦。
谢蘅心中的那根弦几乎快到紧绷到极点,手指因用力抠着桌案边缘而泛出苍白。
她看着谢祯,开口声音已显沙哑:“你要怎样才肯放了凤虞?”
听她说完,谢祯这才恍然大悟似的掩住红唇,眼中酝酿出几分半真半假的歉意:“原来姐姐是来找小甲的,何不早说。你瞧,他不是在这么?”
谢蘅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凤虞果真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身上穿着同先前那人一模一样的黑衣,只是未戴面具。
纵是身处这不见天日的鬼司之中,他的目光依旧明亮,身上气定神闲的风流气度亦未减一分。
他捧着热茶递到谢蘅面前,嗓音低沉,像是冰下潺潺流过的泉水。
“主子,请用茶。”
谢蘅低下头,只觉得眼前一片朦胧,险些被袅袅直上的热气熏得落下泪来。
原来,知道他还好好地活在世上,她已感到万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