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宴设在上林苑一处宫殿,这宫殿恢弘宽敞,两旁置矮几,官员女眷分而坐之。 众人落座,品着案上的茶点,偶尔闲聊几句,倒是和乐融融。 皇后扫了一眼在场之人,笑着向刘贤易建议道:“陛下,龙舟竞渡一展我大炎武人风姿,可在座大半文士却失了展露头角的机会,不如我们玩个文雅游戏?” “哦?”刘贤易饶有兴致道,“皇后有何提议?” 皇后心中早有计较,却故作思索,片刻才道:“便以今日端午情景为题,轮流赋诗如何?” 往日宴会也玩过此类游戏,但刘贤易偏好武艺,并不大喜欢这类娱乐,不过,他却不愿搅了皇后的雅兴,沉声道:“也好,不过,赢了固然要赏,输了却也要罚。” 本是一场娱乐,如此一来,却成了竞技了。文人雅士摩拳擦掌鼓足了尽,他们素来好脸面,便是不能胜出,却也不能输了被罚。 皇后负责出题,第一题的附加要求:每一句皆要包含动静之物。 左相华廷当即抢白道:“娘娘这题出的甚好,不如臣就抛砖引玉了。春日上林飞鸟花。”倒不是他想抛砖引玉,实乃他的才学一般,起头最是简单。 右相宋不疑捋着胡须,不紧不慢地对道:“沣河水岸夕阳斜。” 江玄之正提杯喝茶,轻轻瞥了一旁明灭不定的蜡烛,从容对道:“宫阙青烛燃几许。” 沈涯是武将出身,素来玩不好这等文雅游戏,可还没来得及推辞,竟然就轮到他了。他局促地望着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脑中忽然灵光一闪,脱口而出:“明光一灭睁眼瞎。” 殿内爆出一阵轻笑,上首的刘贤易也被逗乐了:“沈卿真是点睛之句啊。” 沈涯倒是个爽快性子,技不如人,甘心受罚,献上了一段自创的刀法。其势快如风,令在场之人叹服,不得不承认,沈太尉中气十足,老当益壮。 赋诗游戏继续。第二题的附加要求:每一句有虚有实,虚实相应。 这一次从女眷下首向上首轮去,这些女眷出身官宦贵族,个个学诗作画,身怀才华。 “日暮烟云笼青山。” “沣水河中月幽蓝。” “小楼弄妆照明镜。” 最后一句碰巧轮到宋芷容,她几乎张口便答:“会梦......”却不知为何忽然顿住了,呆呆望了望江玄之,那一句“会梦情郎喜难言”迟迟没有说出口,这诗句太露骨了,实在不符合她丞相之女的气质。 这一愣神,却错过了答题时间。 宋芷容是长安盛传的第一女子,集美貌与才华一身,可这一着却连一句诗都没有对上,让旁人不得不揣测:她是徒有虚名,抑或是故意输了求表现?众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场面一时尴尬。 皇后笑着打圆场:“传闻右相之女乃是长安第一美人,精通琴棋书画,一身舞技更是无与伦比,不知我等是否有幸一观?” 宋芷容款款出列,一身粉色桃花曲裾越发衬出她的姿色,她朝着上首微微施礼:“臣女愿意舞一曲。”她倾慕地盯着江玄之,鼓足勇气道:“听闻江御史颇通音律,不知能否为芷容配乐一曲?” “愿意效劳。”江玄之在众人的目光下允诺了,却在低头的那一刹那露出一丝疲惫。 那眼角一闪而逝的疲惫旁人没有察觉,却被坐在他身后的寻梦瞧见了。她不由想起江玄之那句话:这世间有几人可以随心而活,只图潇洒快意呢?如他那般清高的才子,想来不愿为人配乐,但他却违心了。 江玄之为了应景,特意选了一支优雅的琴曲,其音悠扬而欢悦,旁人听来只觉心情愉悦,仿佛忘了一切忧愁。 宋芷容身段玲珑,舞姿优美,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尤其是男子,其中当以华昌最为热烈。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宋芷容,眼底流露出浓浓的爱意和占有欲。 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宋芷容从未正眼瞧过他,反而逮着机会就望向江玄之,矜持之中有深深的倾慕之情。 很可惜,神女有心,襄王无梦。江玄之时而低头看弦,时而目视虚空,好似沉浸在自我的琴音之中,完全不受外界的干扰。 寻梦瞧着他们几人之间无声的“互动”,不免感叹:真是个怪圈!眼看着下一轮赋诗要轮上自己,可她既无赋诗之才,又无出头之意,还是寻个由头遁了为妙。 出了宫殿,她随意踏月而行,不知不觉走到了沣河水岸,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河畔。她放轻脚步,悄悄凑了上去,待近了才发觉那人是刘晞,只见他神情呆滞,一脸肃容,与往日的邪肆判若两人,她轻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河底的冤魂......”刘晞脱口而出,却立时察觉不妙,覆上邪魅的笑容,“你怎么跑出来了?” 寻梦可不想被他糊弄过去,揪着他不放:“河里有冤魂?” 刘晞的笑容越发深了:“偌大的河总会淹死一两个人,有何奇怪的?”他甩了甩袖子,悠悠然的转身,一副失陪的意思。 “刘晞——”寻梦一急,叫了他的名字。 刘晞默然转身,盯着她上下瞧了一阵,阴沉沉道:“从来没有人敢连名带姓地叫我......”忽然,他话音一转:“你叫来倒是挺好听的。不过,人多之时还是克制些,毕竟尊卑有别,我不在意,旁人却未必会饶你。” 寻梦被他噎得说不出话,却总瞧不惯他那与生俱来的优越感。 刘晞走了两步,又转头说道:“有一事,我觉得有必要告知你一声。龙舟竞渡之时,你那一箭太出挑了,惹得沈太尉之女目露桃花,春心荡漾了。看来不用多久,你就会成为沈太尉的乘龙快婿了。我这里替长安的俊男才子们谢谢你了。”话落,他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然后大笑着扬长而去。 寻梦听懂了他话中之意,却愣在那里,她那一箭引得沈牡丹红鸾心动了?脑中想象着沈牡丹的花痴状,莫名抖了抖,掉落了一地鸡皮疙瘩。 “我们这样做......合适吗?” 耳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那人故意压低了声线,但寻梦听出来了,说话的是吴域。她悄悄躲到不远处的树丛之中,借着昏暗的月光探听这一切。 华昌不耐烦道:“有什么不合适的?不过是给他一个教训罢了。”竟敢跟他抢宋芷容,他一定要他好看。 吴域捏着一个墨色瓷瓶,追问道:“这当真只是令人一时神志不清而出丑的药?” “那是自然。”华昌说道,“他好歹是御史上卿,我再不满他,还敢毒杀他不成?” 吴域捏着瓷瓶不动,似乎还在犹豫。 华昌一把抢过瓷瓶:“你不做,自有大把人等着做。” “别。”吴域拉住了他,软语道,“我做。”他父亲是丞相长史,仰仗丞相提携,而他自然要讨好丞相之子。 “嗯,待会枭羹煮好之后,侍女会按顺序呈上去,我会将人支走,你偷偷将这药下到江玄之碗中即可。”华昌交待好细节,拉着吴域走了。 待四周静谧无声,寻梦从树丛中走出来,没想到这个华昌不仅一身戾气,争强好胜,还存了歹毒心思要陷害江玄之,不管怎么说,江玄之暂且算是她的上司,这事她不能袖手旁观。 寻梦跟到了膳房,等到吴域做完小动作慌乱离去,才悄悄溜了进去。她计算着华昌的座位,偷偷将江玄之那碗被下了药的枭羹和本该给华昌使用的枭羹对换了,笑得贼兮兮:“一时神志不清出丑?便叫你自食其果。” 她兴冲冲地回到了席间,而江玄之疑惑地瞥向她:刚刚还一脸意兴阑珊,此刻却是一脸兴奋,这是为何? 寻梦却没有注意江玄之的目光,笑眯眯地瞥向华昌,见他端起枭羹,又急切又兴奋,迫不及待想瞧瞧他丑态百出之状。 华昌全然不知手中的枭羹已经被掉包了,余光若有若无地瞥向江玄之,见他喝了枭羹,便露出一抹嗜血的笑意,自然而然品着手中的枭羹。 忽然,华昌喷出一口血,染红了余下半碗枭羹,这是怎么回事?他捧着心口望向安然无恙的江玄之,难以置信地望向吴域,却来不及说出一句话,陷入了昏迷之中。 “昌儿!”华廷急切地跑到他身边,使劲呼唤着他,却见他唇色发紫,昏迷不醒。 “宣医正。”皇后见状,急急下了令,毕竟是她的侄子。 医正上殿之后,匆匆察看了一番,又验了验那碗带血的枭羹,笃定道:“陛下,这碗枭羹有毒,华郎君中毒了。臣学艺不精,只能暂时延缓毒发,却无力解毒。” 寻梦正幸灾乐祸地瞧着昏迷的华昌,听闻此言脸色微微一变,竟然是□□?还是医正无法医治之毒? 从她踏入席间开始,江玄之便察觉到她的异样,此刻捕捉到她脸色的变化,便笃定了一件事:华昌中毒与她有关。 华廷急红了眼,顾不得礼仪,拉住医正吼道:“什么叫无力解毒?” “兄长。“皇后恐他御前失仪,做了出格之事,急忙叫住他。 这一声叫唤终令华廷清醒了过来,他直直跪在刘贤易身前:“陛下,请您救救昌儿,还他一个公道。” 纵然君臣心有嫌隙,当着众人的面也得装装融洽,何况华廷爱子中毒昏迷,将心比心,刘贤易终究动了恻隐之心。他亲自扶起了华廷,宽慰道:“华卿且宽心,朕自有决断。”他偏头朝身旁的内侍赵同道:“赵同,查今日膳房所有经手枭羹之人。” “诺。”赵同得令,谦恭地退了下去。 不多时,赵同去而复返,身后跟着一个宫女,他在陛下身前回禀:“陛下,膳房之人正在接受盘问,此宫女声称她见到了可疑之人。” 刘贤易冷冷扫了一眼那个宫女,不怒自威:“说。” 那宫女一直低着头,颤颤巍巍跪在地上:“陛下,婢子盛好枭羹,却听得膳房外有男子呼叫救命,便出去探看。回膳房之时,意外见到一个男子的背影,婢子当时未曾在意,如今想来却是有些蹊跷。” “是谁?”不待刘贤易发问,华廷急切地追问道。 刘贤易冷冷瞥了他一眼,直到他向后缩了缩,才缓缓问道:“你还记得那个背影的模样吗?” “当时天色已暗,不甚清晰,但观其身形步履,应是个年轻男子。若能再见一次那个背影,婢子可以辨认出来。”没想到,这宫女倒是个机灵的女子。 “所有男子站到殿内。”刘贤易金口一开,无人敢不从。 寻梦心中打鼓,若这宫女所撞见之人是吴域,她必定被堵在膳房之外了,所以,这宫女所撞见之人一定是她,这可如何是好?她瞥向吴域,见他一张脸煞白,显然吓得不轻,他一定认为这宫女所见的那个背影是自己了。 被人指认,不如主动承认,或许陛下会念及她的坦白,从轻发落。她跪在殿中,在众人惊讶之下,缓缓开口道,“陛下,臣去过膳房。” “是你下的毒?”华廷立即吼道,他抬头望了一眼江玄之,冲寻梦质问道,“是江御史指使你的?” 江玄之长身玉立,一脸淡定从容,如一只孤傲的仙鹤,不染凡间的尘埃。 “我只说我去过膳房,却不曾说我下毒了。”寻梦冷冷顶了回去,言辞颇为不敬,“华左相第一时刻联想到江御史,你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 “你......你敢这样与我说话......”华廷气血涌动,怒从心生。 “咳——”刘贤易轻轻咳了咳,转眸问寻梦,“你去膳房做什么?” “陛下容禀。”寻梦将所发生之事一五一十道了出来,“臣不擅诗词,偷偷躲了出去,在沣河水岸偶遇六皇子,闲谈了几句,正欲折回,却偶然听到华郎君指使吴郎君在江御史的枭羹中下药。臣素来性子顽劣,一时起了玩心,便将江御史那碗下了药的枭羹和华郎君的枭羹对换了。” 事情被拆穿,吴域惊慌地跪在地上,狡辩道:“不是,绝无此事。”他不能承认,华昌中毒昏迷,所有的罪责便要他一人承担了。 “儿臣可以证明,寻无影所言不虚,因为儿臣折回之时,撞见了华昌和吴域拉拉扯扯去了沣河水岸。”素来爱看戏的刘晞笑着出来指证,拿眼盯着寻梦,仿佛在说:你欠我一个人情。 “我们......”吴域摸了摸额头的汗,“我们只是......”他早已吓得六魂无主,不知如何辩解了。 “混账!”刘贤易冷呵一声,“在朕面前还敢如此狡辩?” “陛下饶命。”吴域伏跪在地,“域也是受人胁迫,华郎君声称那只是令人一时神志不清而出丑的药,域这才敢如此做......” “莫不是你偷偷将药换了?”皇后插话道。 “域敢以性命发誓,绝无此事。”吴域这话十分诚恳,倒叫人听不出虚假。 “陛下,吴域言辞诚恳,不像虚言。既然他不曾换药,那么,寻无影换完羹碗之后,是否偷偷下毒了呢?”华廷又将矛头指向了寻梦,只怕他的意图不是寻梦,而是她身后的江玄之。 寻梦抿唇不语,这一点她无法自证清白,但她记得吴域当时有个墨色瓷瓶在手,若是能证明那瓶中残余的药与华昌碗中的药一致,便也算替她洗刷冤情了。她转眸问吴域:“你手中那个瓷瓶呢?” “瓷瓶?”吴域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往腰带上摸了摸,却寻不到那个瓷瓶,“可能慌乱之中弄丢了。” “赵同,带他去寻。”刘贤易命令道。 “诺。”赵同领着吴域出去。 殿内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右相宋不疑眯眼瞧着这场面,狡猾地不发一言,而太尉沈涯粗人一个,不知如何插话。一众人等静静等候,好一会儿,却见吴域垂头丧气走了进来,他翻遍了所经之处,却不曾寻到那个瓷瓶。 “陛下,如今瓷瓶寻不到,无法证明寻无影所言,该如何处置?”华廷咄咄逼人,显然不会善罢甘休。 刘贤易抬眸望向一脸平静的江玄之:“江卿,你熟知律法,擅长断案,不知你意下如何?” 案发至今,江玄之始终未曾开口,此刻却不得不发表自己的意见,从容答道:“案子既未查清,寻无影和吴域都有嫌疑,应当暂时收押,待查清之后,再做定夺。” 刘贤易沉吟着点头,这样的决断不偏不倚,倒是令人信服。他大手一挥,下令将寻无影和吴域暂押上林狱中。 寻梦被押走之时,余光瞥了一眼江玄之,却见他一脸沉凝,不曾看她,那模样......据她所知,好像是生气了。可是,她不曾做错什么,他为何生气? 她显然忘了,她曾经信誓旦旦答应江玄之会收敛性子,不会惹是生非,可临了,却又惹出了风波。其实,她洞悉了华昌和吴域的阴谋,完全可以不动声色地处理,可偏偏她却凭一己之好,选择了最高调的处理方式,激化了矛盾,闹得如今这般不可开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