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为人素来懒散,可一旦确定目标,便有了百折不挠的韧性。她每日躲在自己的小院练习礼仪,从坐姿、站姿到待人接物,无一不精细讲究,日子久了便渐渐养成了习惯,甚至睡梦中也在彬彬行礼。 江玄之闲来无事便时不时在她院门口观望,将一切看在眼里,欣慰地允准她前往端午宴会,只严肃地告诫她收敛性子,莫要惹是生非。 寻梦自然满口应承,好不欢喜。 五月十八端午节,春光明媚,暖风熏人。 江玄之身着一件素底色,青纹刺绣滚边曲裾,而寻梦穿了一件青灰色长衫,两人出了御史府,向北而行,上了一条小船。小船缓缓前行,水面荡开一圈圈粼粼波光,寻梦记得这条河,越狱那日游的便是这条河。 这条河名为泬水,自东北向西南贯穿长安,汇入上林苑的沣河。每日卯时至申时,皆有小船在河上行走,运送货物和往来行人。 寻梦站在船头,初升的日头暖暖铺在身上,和风拂过面庞,真是无比的惬意。片刻后,她进了船舱,见江玄之在饮茶,姿态悠闲,不由问道:“为何要走水道?” 江玄之放下手中的小茶杯,似乎是想了一会儿,才答道:“水道不张扬。”这是江玄之的理由,然而事实上,他也只能走水路。 炎朝出行大多使用牛车,江玄之身患洁癖之症,府中不曾养牛,自然也无牛车。御史府离皇宫不远,平日上朝,他大多步行而去,既能强身健体,也不耽误事。当然,炎朝也有马匹,但大多是匈奴贩卖而来,富贵人家才用得起。江玄之府上倒是有一匹汗血宝马,那是陛下所赐,他却甚少使用,一直圈养在府中某个角落。 上林苑是近几年新建成的皇家别苑,位于长安城郊的西南方,草木繁茂,景色秀美。每年的大型庆典日,陛下会集众卿于此,赏景宴饮,畅叙幽情,极尽风雅之事。 寻梦刚下船,迎面撞见一个熟悉的少年,那人一脸惊愕,宛如老鼠撞见了猫,往同行人身后藏去。她轻笑,歪着脖子去寻他,那人却故意避开她的视线,躲在人群后不肯露脸。 少年身前有个与他一般大的少年,一身尊贵华服却掩不住骨子里的戾气,极不友善地扫了江玄之一眼,从他们身前走过,十分的傲慢无礼。 江玄之神色淡淡,不以为意,寻梦却好奇地问他:“那少年是谁?” “左相之子华昌。” 提及左相,寻梦立时想起了铸币案,其子如此跋扈,目空一切,想来左相也不会多么和善。思及他身后那个少年,寻梦又问道:“他身后那个少年是谁?” “身后?”江玄之瞧着他们一伙人的背影,“你问的是丞相长史之子吴域?” “吴域......”寻梦喃喃重复着。原来,当日与她投壶比输了,欠了她五十万钱的少年,便是丞相长史之子。 “他行止躲闪,似乎很怕你?”江玄之沉眸盯着她,“你们有过节?” “怎么会呢?”寻梦虚虚一笑,眼底的狡黠却没能逃过江玄之的眼,但他却没有多言。 两人沿河而行,行至一处空旷的草坪处,那里聚满了人,个个锦衣华服,三五成群地闲聊着。江玄之刚靠近,便有一些官员殷切地上前打招呼,京兆尹钱复便是其中一人,而江玄之客气又疏离地回了礼。 一阵寒暄之后,江玄之主动向两个人打了招呼,一个是左相华廷,一个是右相宋不疑。华廷素来不喜江玄之,自铸币案后更是不待见他,不情不愿地冷哼了哼算是回了礼。相比之下,宋不疑倒是一脸笑意,和善多了,不过,他的眉眼之间透着狡猾的精光,一瞧便知他是个八面玲珑之人。 宋不疑的身旁站着一个身着粉色桃花曲裾的窈窕女子,眉如远山,肤如凝脂,唇若樱桃,她盈盈地朝江玄之行了一个女子礼,落落大方又带着些许道不明的娇羞:“江御史。” 寻梦看呆了,这般美貌的女子,她生平第一遭瞧见,怔怔然地仿佛丢了魂儿。而身旁的江玄之却神色如常,眼底无一丝惊艳的波澜,从容得体地回了礼。 内侍尖细的叫声打破了草地上的喧闹,一个墨衣男子携风而来,举手投足尽是久居上位的凌厉气度,叫一众官员女眷不敢直视,恭敬地垂眸施礼:“恭迎陛下圣安,皇后金安。” 刘贤易扫了一眼在场之人,沉声道:“平身。”但凡习武之人都能听出他说话中气十足,定是身怀武艺,身体康健。 寻梦悄悄抬头,这才瞥见陛下身旁的女子,她身着深棕色绣花曲裾,虽至中年,身段却依然玲珑有致,面容丰润有光泽,一双眼噙着温婉的笑意,却有母仪天下的气度风范。传闻陛下不恋女色,后宫妃嫔寥寥可数,最敬重的便是这位皇后华淑。 忽然,一道熟悉的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投来,她微一偏眸,对上了刘晞含笑的眼。他站在皇后身后,姿态懒散随意,冲着寻梦挤眉弄眼,她的脑中立时冒出“小魔王”的称呼,不着痕迹地低下了头。她还未弄清楚这个称呼的典故,却已经莫名其妙觉得这个称呼适合他了。 端午节并非单纯的饮宴,内中有一系列的礼仪,诸如佩戴五色丝,食枭羹,龙舟竞渡等,既是祭祀仪式,也是娱乐性的游戏。 五色丝由青、赤、白、 黑、黄五种颜色织成,黄色在中央,其他颜色相绕,相传将此物缠在手腕上,可以辟邪保平安。五色丝通常是亲朋好友之间相互佩戴,而江玄之素来不与人有肢体接触,旁人自然不会傻傻地凑上来。 “伸手。”江玄之淡淡命令寻梦,见她伸出右手,又道:“左手。”他将五色丝系在寻梦的手腕上,以一个特殊的方式打了结,嘱咐道:“莫要解开此物,至少今日莫要拆了。” 寻梦似懂非懂地点头,见他提着衣袖抬起左手,那意思不言而明。她将五色丝搭上他的手腕,回忆他的打结方法,却不得其法,左右拉扯着丝线,将他的手腕磨红了。 江玄之的皮肉真嫩啊!她默默感慨,表面却歉意地抬头望去,而他一脸平静道:“以你擅长的方式结上便是。”话落,寻梦利落地打了个死结,没办法,她只会这种最原始的结绳方式。 佩戴五色丝的礼仪结束,寻梦最期待的龙舟竞渡来了。宴会上所有人皆可参与,不过,竞赛颇耗气力,文人大多体力不济,而资历老的武官又懒得前去,因此,参与之人大多是身怀武艺的年轻人。 龙舟竞渡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划舟,二是射枭,最先射中对岸的枭便是胜者。每队由两人组成,可以自由选择同伴,也可以任裁决者随意组合。寻梦初来乍到,谁都不熟,自然决定听天由命了。 刘晞邪气地凑了上来,笑嘻嘻道:“不如我吃点亏,与你一组了。” 他一来,所有人都拘谨起来,恭敬地朝他施礼了。 寻梦觉得他的笑容中带着点阴谋味,委婉地拒绝道:“多谢六皇子好意,我初来乍到,还是听天由命吧。” 刘晞也不生气,依然是笑意盈盈的,却让寻梦浑身不舒服,心里莫名忐忑起来。当她的同伴站到她面前之时,她却呆呆地如遭雷击,后悔她的草率决定了。 那人是沈太尉的女儿,面容白里透红,一双大大的杏眼,一张红艳艳的嘴唇,五官倒算是精致,可她那张如月盘般大的脸,那挂着两层肥肉的下巴,那几乎要撑破腰带的腰身,让她惊得忘记了言语,忘记了动作,忘记了思考。 传言太尉沈涯惧内,有一独女沈牡丹,平日里独爱两件事,一是吃,二是角抵戏,据说她力气极大,无人能胜过她。 沈牡丹......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她的身形几乎有两个寻梦那般大,站在人身前,自然形成一股难言的压力。寻梦当时便在想:那小龙舟撑得起这个女子吗?不会携着她一块沉了吧? 刘晞似笑非笑地凑到她的耳边,幸灾乐祸道:“放着我这样的翩翩少年不选,选这样的......你的口味真重。” 这一刻,寻梦笃定这分组被他横插了一手,她恨恨地剜了他一眼,那眼神充满了挑衅的□□味。其实,她心底也是不乐意的,这般肥胖的女子,应当难以划舟吧。 纵然心底不乐意,寻梦的面上却未露一丝嫌弃,殷切地请沈牡丹上了舟。沈牡丹一只脚踏上小舟,小舟便向水中陷了陷,当她整个坐了上去,小舟已经吃了一半的水。所幸寻梦很轻,坐上去几乎没有多少变化。 不多时,她便察觉她先入为主了。人不可貌相。沈牡丹虽胖,行动却十分灵活,划舟的频率很快,显然深谙划舟之道,而寻梦虽划过船,但与她相比,手法却生疏不少。 寻梦存了好胜之心,定要胜过刘晞,一出这口恶气。然而,刘晞坐在船头,悠哉游哉地赏景,桨也不动,全凭他身后的同伴划桨前行。她暗暗鄙视他,毫不停留地越了过去。 两人十分默契,迅速占据了领先之地,然而枪打出头鸟,有人眼红了。华昌的小舟靠了过来,船桨有意无意地撞上她们的小舟,他身后的吴域素来唯华昌马首是瞻,撞上寻梦一个冷瞥,缩着头不敢看她了。 一阵你来我往地纠缠,他们成功地超越了她们。 华昌得意地回头瞄她,眼中尽是挑衅,寻梦冷冷一笑,腹诽道:划得快有何用?射中对岸的枭才算赢。射箭是她的强项,她自信不会败给他。 华昌的小舟即将接近河对岸,他搭弓瞄向对岸的枭,还未射出,却见耳边一只长箭飞过,准确地射中了一只枭。他懊恼地回头,却见不远处,寻梦立在船头,拿着弓箭,得意地回望他。 每个人只有三支箭,这一箭无论是否能射中,她都必须一试,否则便无法抢在华昌之前了,所幸天助她,她侥幸赌赢了。 这一箭射得漂亮,惊住了在场众人,也惊住了她身后的沈牡丹。她满脸崇拜,一副花痴状地望着寻梦,可惜,此刻的寻梦完全不知背后女子的举动。若能预知往后那些纠缠,她宁可今日输了龙舟竞渡,也不愿出这个风头。 寻梦如愿拔得头筹,上岸谢恩,龙舟竞渡有一个不成名的规定,胜者可向陛下许一个心愿。 刘贤易若有所思地盯着寻梦,赞誉一番,问道:“不知二位有何心愿?” 沈牡丹抢先答道:“臣女听闻御膳房出了新菜式,只盼着能尝一尝。” 她这般心直口快的回答,引得场上笑声阵阵,却也只是单纯的笑笑,毕竟那是沈太尉的女儿,无人敢嘲讽奚落。 刘贤易轻笑,爽快地应允了,却转眸问寻梦:“你呢?” 寻梦初次直面天颜,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无所畏惧答道:“臣从长沙而来,素闻宫阙奢华,不知是否容许一观?”其实,观宫阙是假,探听柏梁台才是真。 “如此简单?朕准了。”刘贤易沉声笑道,“一个吃,一个玩,你二人倒是般配。” 陛下一句戏言,却叫当事人各怀心思,徒惹往后多少事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