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坡赤金堆艳,远山竣伟连绵,自己孤身一个,铺中食客语喧。清涟呆了一阵,干脆躺倒花间,细思其事:圣上将我家仆车马赶走,定因不喜她们在此招摇,可单留下我,又不予随从,是何用意?难道她猜出我今日出门来不仅为喝羊汤?刚才,她问我,我没答,她便要看一看我想干什么……我遇着了她,纵然想干什么,也全不敢干了,自然是乖乖家去,家去…… 不,不不不!清涟忽坐起身:我还是得干我想干的去!圣上让我趁热吃肉,是嘱我要趁热打铁,我寄给紫卿的那封信圣上看过,似乎满意…..他不由得生出了丝欢喜:我在信中劝慰紫卿,事多蹊跷,未必她真中奇毒。思辨虽显稚嫩,却非毫无道理。圣上是令我拿出实证,好激励紫卿,切勿因信流言而绝望颓唐,仍当为国为民奋勇前行。 谁知道小七愿不愿努力…… 不是看她愿不愿努力,而是问我肯不肯努力!清涟紧攥着胸前衣襟:我若能使紫卿振作起来,与她的婚事便有可议的余地。月郎哥哥担负玄甲重任,册封英王正君理所当然,而我只要不争名分,还是能够陪在她身边的……届时圣上自能相劝凤后,压住清流之议。 阳光映照之下,清涟美丽的脸庞染上一层喜悦的薄辉:圣上问我清汤羊肉的滋味如何,我答了很好。她又说最难拿的是度,这是告诫我行事不可操之过急,用力过猛,但也不能不痛不痒,逡巡无为。呀,幸亏后面那一封信我还没寄出,否则把自己一堆胡猜臆想送到紫卿眼前,岂非搅她神思? 清涟琢磨良久,环顾左右:圣上不会使我独自一人,这周围必定藏着护卫,我只管放心大胆的做事,担心什么天晚了回不得城?他自嗤一笑,起身整好衣襟,便往铺子里来,悄悄把掌柜叫到一旁。 “想问您个事儿。” “问。” “我看这山间景致幽美,不知可有梵音古刹?” 掌柜的把嘴一撇:“神在灵台,佛居心中,木雕泥塑的玩意儿,有何可观可拜的?把你自己的五脏庙祭足得了。” 清涟笑道:“欲借梵家三分意,修得红尘一点空。倒不为奉香。” 掌柜的觑眼看他两回:“小伢郎是个有趣儿的。奔南十里,有座古庙,早隐自在,近闻钟鼓,不知是被哪个游方来的秃子占了,你不嫌劳累,就去瞻仰瞻仰。” 清涟躬身谢过,又借马匹。 “我是没有。”掌柜的听有客人吆喝,回身即走:“不过刚才你家姨姐恰好落下一匹。那姐妹俩都是混账王八,吃我的,喝我的,时常赊账,还令大姨我替她们喂马,就该把你这小伢郎留下来抵债,好好唱上几回十八摸……” 清涟不等她说完,赶紧溜跑,到了屋后,寻到一匹枣红大马,也不知是否御用,暗在心底告了罪,便蹬鞍跨上,甩缰疾走,看马脖子上还悬着个斗笠,忙给自己戴上…… 一路偶遇山樵猎妇,清涟不时暗窥,就皆当成是装扮的护卫,好给自己提胆。走着走着,前面到一岔口,正不知该往哪边落蹄,忽见对面行来一骑,马上也坐着个青年男子,着一身团花箭袖,背弓悬箭,腰下系着把□□。 看面貌,只露半截眉眼,十分端正清朗,乌发结辫,缠于头顶,应是为行猎方便。两耳空垂,周身也无饰物,全然看不出是何身份。 清涟心中一动,上前致意:“兄台请了。” 青年男子没答话,只是拱了拱手。 “郊游至此,与家人走散,又迷失道路。”清涟指他背后言道:“不知此路通往何方?” 男子这才答道:“尽是密林,不知去处。” 就是说这边没有寺庙了。清涟眸光一转,又问男子:“兄台是来狩猎?” 男子点了点头:“可惜一无所获。官人可有余水,我走的久了,有些口渴。” 清涟自己也是两手空空,便笑道:“在下也正想寻个地方歇歇呢。” “能否咱俩同行?”男子策马跟来:“一个人转悠,实在烦闷。” 清涟猜出他便要如此,当即颔首:“请问兄台如何称呼?” “族中排行第五,叫我五郎好了。”男子言罢反问:“你呢?” 竟连姓氏都不透露,必是御前之人无疑了。清涟眼珠一转:“我复姓独孤,家有长兄。” “哦!”男子笑道:“我是五郎,你是二郎,有缘有缘。” 清涟看他天真烂漫,不禁又起疑惑:真是御前之人?怎的这般做派。 两人策马往另一道上来,又叙闲话。 “兄台怎么一人到灵鹫峰打猎?” 五郎言道:“不是一人,只不过他们没我马快。” “男子演武并不多见,你是怎么说动母父的?”清涟叹道:“除了骑马,我也想学练几招,就不成呢。” 五郎不答,却好奇的看了过来:“那你敢在山林野外乱走,不怕豺狼虎豹伤人么?” 清涟一窒:我是被圣上整治成这样的。 “唉,正是惴惴不安呢,幸好与兄台为伴。” 行不多久,就见前面显出一座古庙,虽也有石台殿宇,却是香火冷清,门口落着大片榆叶,经风一吹,沙沙作响。 “无匾,但是有人。”五郎已先下马。 清涟还什么都没看见听见呢,跟进院中,方暗叫“哎呀”,赶紧低头压下斗笠。原来有个年轻女子,正绕树拴马,想是也刚到不久。 五郎与那女子互相看看,都没说话。 有个小沙弥听见动静,走出前院,见有男有女,开口便问:“施主们是一家子同来的么?” “不是!”三个声音同时响起。 “哦!”小沙弥眨眨眼睛:今儿什么日子,一下来这么多拨人。“施主们是来敬香礼拜、听经传法,还是请圣祷福?” “我是无意间路过。” “我是借贵宝地歇脚儿。” “我是想讨一口水喝。” 三人又是异口同声。小沙弥愣了愣神,合掌念了通谁也听不懂的佛咒,然后便盛情相邀:“那就是有缘至此了。施主们可以敬香礼拜、听经传法,请圣祷福。随我来吧。” 清涟暗道:哪有僧侣像招揽生意一样邀请行客的?看这小沙弥做派,已然熟惯。方才羊肉汤铺掌柜也道:这里是鸠占鹊巢。 “听小师父口音,不是上京人氏吧?” 小沙弥回头答复:“我随主持从西边来。” “西边是?”清涟似不经意闲谈。 “西天取经之地。” 嗯?清涟暗暗皱眉:看他年纪小,口风倒严。来至主殿,小沙弥示意三人脱帽摘巾撤剑,不可在菩萨面前不敬。 我来都来了……清涟咬了咬牙,脱去斗笠,露出面容,跨进了门槛。五郎和那女子却都不动,只在门外徘徊,眼睛皆盯着他背后。 殿中红莲座上,是一尊九眼三面菩萨。清涟方瞻一眼,便想起紫云瞳送韩越那个哭笑金刚面具来了:“不知尊神法号?” “莲花菩萨。”小沙弥紧着又念了一串经语。 清涟虽不明其意,暗自记诵,又问:“有何神通?” 小沙弥回答的十分详细,几乎把俗人欲求愿心念了一个遍。 “这是无所不能了?”门外女子忽然嗤笑一声:“我看是你这小和尚满口胡诌。” 小沙弥瞪大眼睛,正色言道:“吾主创天灭世,神法无边。” 嗯?清涟一怔:这句有些耳熟,像在哪本古书里读过。 “出家人怎么净作俗语。”女子越发不屑:“年幼受戒不能长久向佛,何况又生尘心?小和尚还是留起头发来吧。” 小沙弥显是发了气恼,小脸涨的通红。 五郎忍不住言道:“怎在神佛面前劝弟子返俗?” 女子听他帮衬别人讲话,冷声一哼:“正因我有慈悲心。” 出家侍神得道还是在俗产育续命,端看个人志愿,何苦争论?清涟淡淡一笑,也没敬香,只让小沙弥替自己给莲花菩萨磕一响头,聊作瞻仰之意。绕殿一圈,并无异见,便又缓步出来。 不想,正与那女子打了个照面。 “呀!”清涟一愣,脑中急速翻找:好像哪里见过? 女子锐利目光也是立刻就盯紧了清涟。 五郎忽然走近,他个子高些,正好将两人隔开:“二郎,里面看见了什么?” “好一句废话。”女子大是嗤笑。 五郎嚯然转头:“你是何人?说话这般无礼。” 女子毫不理睬,绕过他仍看清涟。 清涟心中一紧,忙将斗笠戴上。 “不懂得非礼勿视么?”五郎往旁一步,再次挡住了女子视线,漆黑两眉在额间蹙起,平添了一份英气俊美。 女子顿了一顿,忽然笑道:“那你老偷着看我是何意?” 五郎显见怒了,横起腰下□□来。 清涟忙叫:“兄台。” 小沙弥抢在前面跑到五郎和那女子中间,叉腰跺脚:“要撒野到外面撒去,想打架也要问问我家主持。” “问他作甚?”女子笑着晃晃剑鞘:“有他念经那点儿功夫,姐姐早打完了。” 小沙弥气不择言:“我家主持得了菩萨真传,能下毛毛雨,让你手肿嘴肿眼睛肿,拿不住剑,咽不下饭,睡不了觉。” “嗬……好本事。”女子笑指五郎:“小伢子玩什么刀?快在这里拜了师傅,学念魔咒跳大神吧。” 清涟忽一闪念,还不及抓住,眼见两人一边一个同时抓了小沙弥丢到圈外,仍要动手,连忙上前拦住。 “萍水相逢,自是有缘。何至于此?请听奴家一言。” “你们也是萍水相逢?”女子略一惊讶,眼神忽变凝重。 “好一个萍水相逢!”五郎眸中却是精光爆闪,率真一去,狠鸷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