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虔眉间青筋直跳,手指在肘间敲了三下,强行压下了心里的怒火,寒声道:“少跟我胡扯,赶紧把事了结,陛下还在等我二人复命!莫非……帝师大人打算靠嘴皮子铲平武林盟?” 这人竟是大梁帝师,怪不得有此等光风霁月之容。 大梁帝师步陈,皇帝御赐的帝王之师,是全大梁人的偶像。 上至七十老翁下至牙牙学语幼童,无人不知这大梁最珍贵的,不是传国珍宝乾坤令,不是扫平宇内、无人可敌的北疆浮屠铁骑,亦不是传言能起死回生的灵丹续魂,而是这有着“一武定乾坤,双花伴玉颜”之称的五人。 “一武”指的便是神武将军武虔,而这“玉颜”便是帝师步陈。 有人传,当初帝师还在军营里指点江山的时候,恰逢大苍孤注一掷,使将云冀帅军十万兵临西陵城,眼见着大梁西境将破。若西境被打下,大苍便可乘胜追击,沿着武陵河、雪岭山一路北上,卷着摧枯拉朽之势直达齐歌城!国之将倾,天下危矣! 危急关头,便见帝师登临西陵城,将那面具一摘,长发一甩,大宣万军尽皆倾倒在帝师风华无双的容颜里,纷纷将兵器就地一扔回了大苍,边走边念叨着“天神降临,天佑大梁!” 说书先生讲到这段的时候,着重强调了帝师的容颜,说花见了会枯萎,大雁见了会忘记往哪边飞,实乃天人之相! 且不说西陵城城墙高耸入云,人站在上面比芝麻粒大不到哪里去。就算是勉强能看见脸,那将军也没有断袖之癖,万不能见了就扔武器回老家种田。编这鬼话的人明显就是存了美化我方的意思,但大家依然听得是津津有味,纷纷称只要帝师在,这“倾国倾城”之美称就不会落在别人头上。 武虔听这段的时候,恰巧刚从军营回来。风尘仆仆,劳苦功高的神武将军好不容易找了个酒馆,打算喝点酒再回去复命,殊不知这一听,下了肚的黄粱酒全喷在了对桌头上,一滴都没浪费。 步陈倒是笑纳了这美化地不忍直视的故事,称写话本子的人简直就是他的知己,以后遇见要共饮三大白云云。 此时恰逢齐歌城这一年里最热闹的日子,本应在朝内参加盛会的帝师和武大将军却悄悄出现在金乌城,若是被人发现了,恐怕会引起一番骚乱。 但帝师是什么人?他一向是不怕惹出事,就怕没事惹。当武虔问及该如何处理武林盟之事的时候,帝师微微一笑,杀气四溢道。 “让他们八抬大轿请我们进去,然后——一个不留。” “呵,果然是你的做派。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奸诈狡猾之辈都该拜你为师!” 步陈笑纳了武虔的讽刺,只当他是在佩服他,笑道:“比不得武大将军计谋无双。你一大早便出去,现在才回来,可是出了什么事?” 武虔眼神忽然冷峻,满目寒霜,一掌拍在墙上,竟将墙拍裂了。 他怒气冲冲,说道:“昨儿线人来报,尧山北面乱作一团,李家村竟不知被何人烧了个干净!何人竟敢如此目无王法,做出这等穷凶极恶之事!可还将大梁朝廷放在眼里?!” 步陈问道:“现场什么都没留下?” 武虔想了想,点了点头:“今早我便是去李家村查看一番,已经全被烧光了。没看见什么特殊的地方,尸体上的伤口也很普通。因着太守被抓了起来,金乌城也没派人去看,尸体是我带人收敛的。一共一百三十人,与文契上的人数不符,跑了一个活口。” 步陈笑了笑,曲起手指敲了敲:“这便是疑点所在。” 武虔微微眯起眼睛,随即道:“正是如此。” 步陈说道:“李家村依附武林盟多年,虽然村中尽是普通百姓,但肯定有与金乌城联系的特殊手段。然而出事到现在,金乌城没有任何动静姑且算作是因太守不在,但武林盟却还在。李家村被灭,武林盟至今没有丝毫动静,只有一种可能,是联系被切断了。何人有能耐既熟悉双方之间的联系,又能不惊动任何人就切断联系?” 武虔道:“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武林大会在即,各路好汉云集金乌城,四面八方而来的人九成都要经过李家村,他不怕被人发现吗?” 步陈说道:“当然不怕,别忘了太守被抓,他给的理由是被那二百五山寨给绑走的。此次屠村,想必也是找了人假扮成山寨的人,要做出山寨不光叛了朝廷,还要叛武林盟的假象。但错就错在,他一面做些见不得人之事,一面又自视清高。他对山寨毫无了解,只认定这是个胆敢反抗朝廷的土匪窝,就想当然得按照土匪的方式做事。却没想到,这一点足以暴露屠杀村子之人的真实身份。” 步陈敛了敛袖子,看向武虔:“他已孤注一掷,自断后路,战书已下,岂能不接。” 武虔冷笑,眼里竟似冒出了火,越燃越烈:“好!不至于让我太过无聊!” 武虔在步陈屋里把茶喝光,才放下杯子,忽见桌上摊着一封打开的秘信,上面写了“天星”二字,剩下的内容被信封压住,只露出半个星垣的纹样。 武虔脱口而出:“姬荒……天星……”话音刚出又住了口,喃喃道:“罢了,若是找到天星,你就联系我。姬荒那边若有了消息,也记得让顾十七告知我一声。” 说罢便转身离开,临走前想起了什么,回头好奇问道:“方才听顾十七念叨说你今早要了三大摞纸,做什么用?” 步陈颠了颠从墙上扣下来的装饰用石头子,这石子仔细看看,和那打破翁明雪刀身的石子一个样。 步陈看着窗外,眸子间倒映着一个身影,道:“写了一纸好戏文,方才唱罢,捡了个宝贝。” 翁明雪回到家中,径直去了翁无声的书房,却没见到他。她攥着手里的一块石子,手指渐渐缩紧,几乎要将石子捏碎。方才就是一个人用石子轻而易举打碎了她的刀,可她却连石子从哪里来都不知道,想了半天也只得把账算在了宗意身上,哼,这个事早晚要清算。 写欢哆嗦着跟在翁明雪身后,她晕倒后便被暴怒的翁明雪一鞭子抽醒,眼见着家里的小姐脾气越来暴躁,写欢绝望地想方才还不如撞在那人的刀尖上死了痛快! 翁明雪又等了半晌,问了问仆从,说翁无声是回到家里后就没来书房,直奔地牢去了。 翁明雪猜想应该是地牢里关着的人又在闹事,也没多想,转身便回了自己住的微雪小筑。方才推开门,便见着院子里站了个少年。少年年纪不大,身量不高,但站得端直,如青松秀柏。 那少年听见身后传来动静,转过身对着翁明雪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道:“见过长姐。” 翁明雪看见翁明尘就有些头疼,这个弟弟什么都好,就是极其重视礼节,每每来到她这边都要以弟弟的身份先拜再训斥。他与家人说话也恭恭敬敬,半点礼数都不肯唐突,人人都说武林盟里要出个教书先生了。 如今他来到这,肯定是今儿在云溪客栈的事走了风声。身边的人全是废物,不顶用罢了,嘴还不紧。翁明雪咬了咬嘴唇,决意待翁明尘走后将当时在场的仆从侍女全杀了,一个不留。 翁明雪努力挤出微笑,柔柔弱弱地走上前去,道:“明尘,是刚练完刀吗?快进里屋去休息休息!茹慧,还不给少爷上茶?!” 侍女在身后道了声是,低了头便跑去沏茶。 翁明尘摆了摆手,又作了揖道:“长姐不必操劳,今日小弟前来是有要事转告。” 翁明尘在袖袋里掏出一卷卷轴递给翁明雪。 “武林大会不日将在武林盟举行,父亲希望长姐近期能勤习刀法,在武林大会一展拳脚,故特命小弟前来指点一二。” 翁明雪有些疑惑,她从小便对这舞枪弄棒毫无兴趣。但身为武林里刀法冠绝江湖的世家,不会功夫说出去难免被耻笑,所以就学了两招花样,遇见个不了解真相的仇敌也能拖延点时间。这一切,武林盟或者说翁家都心知肚明,如今为何又让她参加武林大会?疑惑还没问出口,便被翁明尘打断。 “父亲说,长姐近期需留在家中,玲珑阁之事全权交由管家季叔处理。长姐安心研习刀法便好,不必为外界所扰。” 翁明雪登时脸色大变,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父亲知道了这件事,还派了弟弟来监视她、软禁她,怕她出去惹事,碍了他继任武林盟主的路。 今日回来,她原本打算去父亲那里先告上一状。声称自己为奸人所陷害,要父亲为她洗尽清白。方才天上飘飘洒洒落下的污蔑之语她也看见了,但对她来说正好用作反戈一击的武器。她只需柔弱地跑到父亲面前卖个可怜,说几句无辜的话,把责任都推在写这污言秽语之言的人身上,说是被那人所害,自己的嫌疑便能被洗个干净。 却不想父亲竟早一步知晓,还将了她一军。 可恶! 到底是谁在背后将自己的行踪事无巨细地全都打了小报告?莫非就是明尘? 翁明雪瞪了翁明尘一眼,气冲冲地向自己的卧室走去,进了屋后砰的一声将门关上,没有看见翁明尘看着她的目光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翁明雪气得将屋子里的东西全扔了,茶盏碎片溅了满地,翁明雪大喊道:“来人!” 写欢在门外候着,闻言进了屋子后噗通跪在地上,膝盖正跪在碎片上,锥心的刺痛从膝盖传到舌尖,血瞬间将衣衫都浸透。 “小姐……” 翁明雪一把捏住写欢的下巴,简直要将她的骨头捏碎:“都怪你,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丢脸,我翁明雪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委屈?” 写欢满目绝望,哀伤地哭诉:“小姐,小姐求你饶了我,求求你,我……我一定找出那个人,把她带到你面前来任由小姐处置,求求你,求你饶了我。” 翁明雪抬起手指,冰凉的指尖从写欢的眼角一直划到唇角,像一把刀轻轻地触在她的面颊上。写欢吓坏了,一直哭喊着“小姐,求你放过我……我一定把她带过来。求你,别杀我!” 翁明雪扯着嘴角,露出一个杀气四溢的笑:“好一个梨花带雨的美人,哭起来也像那雨后的海棠花似的,让人看了就心生怜惜呢……” 写欢越来越绝望:“小姐,我跟了你六年了,小姐!” 翁明雪唇角一勾,像一把刀出了鞘,尖尖的指甲狠厉地划下—— 啊——! 翁明雪抬手,将指尖残留的血滴吹了吹,冷冷地说:“去,把那个贱人带回来。记得,我要活的。” 写欢捂着脸跪在地上,身体不住地抖着,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隐忍的哭泣:“是。” 埋在地上的眼睛怒睁着,眼里的恨意如地狱的烈火。 “拿来。” 宗意对着李渡伸出手。 李渡装傻,假装没看见,四处瞄着漫不经心道:“什么?” 宗意有些恼了,一把抓在李渡肩膀上,五指如钩将他拉了过来:“你答应我的,只要我保证遵守‘三个尽量’,你就教我玩暗器。” 这一下抓得狠了,李渡龇牙咧嘴地伸手去掰宗意的手,她的手如猛禽的爪子扣在他的肩膀,快把他掰碎了。 “哎哟!你松开……你还好意思说,你这叫遵守吗?你都快把武林盟的大小姐剁成肉馅了!” 宗意有些委屈道:“我放了水,没打算跟她认真打。那个姑娘就是个绣花枕头,刀上没劲,软绵绵的实在没意思。” 绣花枕头?李渡登时气笑了。 “你可知她是谁?” “武林盟的大小姐,”说完忧心地瞅了他一眼,“你刚才说过了。” 李渡白了她一眼,“翁家的金光刀,你没听说过?” 不能吧,用刀的怎么会没听说过翁家? 宗意老实地摇了摇头,没听过,臭老头没跟她说过。 李渡不可思议道:“满江湖你可随便问,谁不知道?就算她年纪小,内力不足,刀法稚嫩,但人家出身大家,有名有姓的名刀继承人,怎么能用‘绣花枕头’来形容?再者,你那破刀法连个名字都没有,谁也不认识,凭什么嫌弃人家金光刀!” 这样的刀法都能称霸江湖,臭老头说他的荡沧海天下第一,莫非是真的? 李渡不知道宗意肚子里的弯弯绕,只当她的沉默是因听进了他的话,道:“以后做事不能这么冲动,我还要找武林盟帮我报仇呢!你可好,上去就要把人家的掌上明珠给剁了,这还了得?好好好,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你放水了没想打她,换成是我,我也生气!但我们有话好好说嘛,君子动口不动手,君子懂不懂?行吧,我知道了,你是女子,不是君子,唉,幸好你今天带了幂蓠出来,估计她也没看清你的脸。我呢,比较聪明,关键时刻一把烟灰易容了,她肯定也认不出来。一会儿我们就去武林盟,若碰见她就假装不认识,问起来就说不知道,咬死不承认。” 前缀太长,宗意根本没仔细听,只伸出手,递在李渡面前:“暗器。” 她执拗地很,想知道的东西一定要问到底。 李渡抬头看她眼神清澈见底,心里方才还有的犹豫忽然散了,抬手便将袖口的针放在了她的掌心。 此名开花针,是他师父送给他护身的独门暗器。 虽然这名字土了点,比不得唐门暗器名字大气,但胜在好用,也就弥补了名字的缺陷。 李渡的心底一直有个秘密,是所有人都不曾知道的,包括他娘。 十年前,有个云游天下的大夫路过李家村,看李渡在医道上颇有天分,便传了他一身医术。走的时候留下了一本残页医书,以及这只能用三次的开花针。 只不过李渡一直想称他一声师父,但那大夫却说自己从不收徒,此番传医术给李渡,只因他命不久矣,不忍这一身医术失传。他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的沧桑是李渡从未见过的,他当时被小包裹里的九针吸引,只兴奋于自己终于有了点和隔壁家里块头很大还会砍树的李大嘴针锋相对的好本事了。 虽然没能喊成师父,但受了人家衣钵,便要忠于他的命令。 李渡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十年,十年后,他家破人亡,流亡他乡,却心甘情愿将这保命的暗器交在了宗意手上。 相处不过三天,他却信她超过自己。 宗意好奇地摆弄了半天,没弄明白,还险些按在了暗器卡孔处伤了自己。李渡慌忙拦了下来,说道:“此物的原理我也不知道,但这东西只能用三次,三次后这里就会断掉,再不能用了。” 宗意唔了一声,追问道:“前两天在李家村你用了一次,但里面只剩下了一根针,还有一根针呢?” 李渡小心翼翼地将暗器收了起来,嘟嘟囔囔憋了半晌道:“在野猪身上试了试,还挺好用的。”顿了下又找补道:“万一不好用,我得找他换货啊!” 宗意摸着下巴,觉得自己亏大了。 被臭老头折磨了这么久,一点油水都没刮出来。同样是当师父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