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事后,李子瑜从别人怪诞的眼神,逐渐明白自己异于常人,母亲每年都让街口的老师傅赶做一双鞋子,一厚一薄,穿上后就看不出,她便很高兴,仰着小脑袋,以往沉重的步履也变得轻盈了,利用课余练习粤剧与舞蹈,毫无章法,从别人的书上,从收音机里,从流浪艺人的口述中,即便付出百倍于寻常人的艰辛,也觉得身心健爽,无比欢欣愉悦。
有梦想不一定会绽放,她宁愿自行折断骨朵儿,可别痴人说梦。
高中那倏忽的黼蔀黻纪,骄阳的下午,也是在很敞亮的教室里,老师用好听的声音给她们讲课,李子瑜被揪了揪长发,身后的同窗递了一张舞蹈报班表给她,她凑到李子瑜耳旁细声地说,省里来了位舞蹈名师,听说厉害得紧,报了他的班基本都进了名气大的艺术院校,李子瑜舔舐了下皲裂的唇,却将报班表揉成邹巴巴的一团塞进了抽屉内,她淡淡地说,她其实并不是那么地喜欢艺术,同窗怔然地望着她,欲言却又止,心里也许和李子瑜一样,明白得很。
李子瑜遵循父母给的蓝本,如愿考上了省内的重点本科,她知道父亲的疾病,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为讨生活,进了城,胼手胝足地给城里的老板扎起了二十余年的钢筋体力活,却落下了病根子,他依然会在自己的旧水壶里倒满了开水再出门,因为那不用花钱,他也依然会在李子瑜放学后给她买五角一根的冰棍,尽管她已长大,因为她会笑着告诉他,好吃。
坐在李子瑜身后的高中同学,她考上了音乐学院,去了首都,无期的岁月里给李子瑜打了个电话,闲聊间,问李子瑜,舞蹈对她到底意味着什么,说出这句话的她是何其残忍,她究竟想要李子瑜如何评论之于其生命上的热忱。
李子瑜怎会不喜爱舞蹈,可那与伟岸却年迈的父母相衡比,真的又算是什么?
于是她不再过问自己,将梦想埋入了硬邦邦的泥土内,连同她曾最为炽热的心。
大学里,认识了夕月、蕊儿,那个名叫陈潇的男子,也在李子瑜最繁芜的美好时光,走入了她的世界。
相识三个月,相恋三年整,相守至毕业,换来的,仅仅只是‘对不起’三个字,她也曾试过一把抄起拖鞋,欲效仿众多捣锤纸人的老前辈那般,释放出超脱凶神恶煞的狰狞气势,把陈潇的相片按在地上,使劲地碾搓、拍打,可她犹豫了半晌,手倏然一麻,鞋子竟是掷地有声。
李子瑜也许还是对他心存眷恋的,就像偶尔发呆,闭上眼,脑海里竟全是那该死的念想。
这个男子,为了帮她完成那份隔天要递交的论文作业,焦头烂额地翻查各类书籍,整宿,彻夜无眠,这些,李子瑜当时并不知晓,直到第二天,她从她的书包里意外地收获了一份厚达十多页的论文,那简直就是她的救命稻草,李子瑜怀捧着它,兴奋地原地转了几圈,回眸一眼,就瞅到坐在两排之后的陈潇,他望着她,抿紧唇,脸上是那憨厚而腼腆的笑容。
陈潇在李子瑜勤工俭学、镇里人张罗的一家杂货店里常出没,风铃一响,帘子挑起,就总是能瞧见他,他也从不管买到的是什么,一次在李子瑜晃了晃框里的护舒宝,狐疑地望向他时,他涨红了脸,一个劲朝她认真地点头,连说,对对对,就这个,我急用。
李子瑜记不得她俩是如何走在一起的了,更拎不清,究竟是谁先开的口,不过是眨眼间的功夫,陈潇就已经坐在她的身旁,她的讶异并非是要质疑些什么,只是心里油然泛起了几股盘错交织的异样滋味,紧张、抗拒,却又期盼、炙烈,她弄不清其中的含义,又或者根本不用阐明,背道而驰的意念,在那个青春泛滥的年纪,已经悄悄地扪扣起她那扇颤抖的心门。
也许这就叫做初恋,如同早春里积雪未融的青梅,入口,酸涩却生津。
陈潇并不如同他憨直的相貌那般内敛,相熟后,内在里却是个逗趣的男子,他总是可以像一个稚气未脱的孩童,时刻沉溺于向李子瑜撒娇的独白中。
偶尔驻步于公园里,陈潇蓦然会侧身转头,妖娆似地扭动起他那僵直的粗腰肢,且以食指轻触于其撅起的厚脂嘴唇上,万般妩媚地朝李子瑜睥睨过一道含羞目光,这一刻,她多半会羞红了脸,顾及身旁众多路人诧异的眼神,她毕竟会忍住性子,只似笑却非笑地递送秋波,实则,小手已鬼祟地下潜及其腰间那三寸之肉,稍一作力,看他下唇一抖,肥臀一颤,愈加汹涌地晃动起腰肢来,分外妖冶,她便总是会乐得不可开交。
一星期中常有那么几次延堂,这实在没有太大的问题,对于早已魂牵梦萦于外的新生们来说,戏谑的成分竟相对愈多。
但总有令人焦急与惋惜的成分,比如食堂里的饭菜,不见得新鲜,也未必洗得干净,但在潜移默化的撺掇下,跨过食堂那一道禁忌的门槛,文化人的脸面,都会狰得棱角分明,他们目露凶光,唇齿腥膻,相互低语间,变得暴戾恣睢。
茹毛饮血的模样,相互最令人慰籍。
李子瑜不置可否。
建筑院系的工匠们素以独特见解而闻名遐迩,将食堂与桑拿的设计理念,糅合得这般水乳交融,不可不谓鬼斧神工,兰亭诗社才人辈出,纵然吟诵古今,引据经典亦不足以对其歌功颂德。
所有进入食堂的人,都必将陷入殚精竭虑的沉思中,尤其是当滚烫的汗珠由额头析渗,滑落脸庞,流经腋下、胸膛、脊背,沿脉络经纹,汇聚至趾缝毛隙间,那般烤炙的窒闷,足以让人如同端坐于雅典学院内,思索万物起源、古板却严谨的哲学家,闭上眼,囫囵掉迂腐的思想。
就是这样令人目眩的大热天里,腻歪的情侣们十指紧扣,时不时也要松开手,往身上揩一揩掌心渗出的汗渍,可李子瑜竟然一激灵,接连打了几个寒颤。
一切只源于身旁的陈潇,他全无顾忌地捏着李子瑜的群摆,鼓腮垂睑,压低自己那原本就浑厚得如同磨砂般的磁音,语意含嗔地哀求她喂他。
同桌几人的眼里,是羡慕,是难为情,更多的是不客气地偷笑,李子瑜怒意盎然,转瞬却风情万千,不紧不慢地抚上陈潇的臂膀,以一百八十度作不规则运动旋转,帮助后者成功将声贝突破至海豚音,那群爱幻想的女生,该有的脸色霎间便化作了诧异,随之是深深的惊恐,几人诚惶诚恐地相觑一眼,即端起盘子作鸟兽散。
夕月悄悄地附在李子瑜耳边告诉她,这压根就是寻了个娇生惯养的儿子,她当时不以为然,随意地敷衍了一句,后来一懵,竟是细思恐极。
她不免联想到一个光景,蓬头垢脸的老娘们,牵着失智孩童,拾荒浪迹的路上,遇上昔日旧友,孤苦伶仃的鳏寡母子露出了暌违的笑容,在友人怜悯的目下,母亲温柔地吻了吻孩子黢黑的额头,一高一矮离开的背影,被灯红酒绿的霓虹光拽得甚长。
这样不完全真切的事实,确实让李子瑜恍惚里惊出了一身冷汗,甚至在随后的几天里,她仍然会在陈潇的额头上,若隐若现地看到,那仿佛是经过精雕细琢、金光四溢的‘儿子’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