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意识的瞬间,叶枝的内心是追悔莫及的。 即便是罗君无瞎了双眼,她也不该如此懦弱地以死逃避,她叶枝不该是这般胆小如鼠之辈。罗君无不会因为双目俱眇便就此止下脚步,大宋的朝臣亦不会因此一蹶不振,在这件事情上,是叶枝错了。 她不仅小看了罗君无,更是将大宋这个矗立于历史长河之中一百五十年之久的泱泱大国看得一文不值。或许更不止,她还小看了她自己,身为大宋的公主,她不该如此轻贱自己的性命。只可惜,自此刻起,大宋的朝阳公主,死了。 囫囵地游走在天地之间,本该是一片混沌、毫无声息,耳畔却隐约出现了些笙歌曼舞的声音,忽远忽近,若隐若现。 长久黑暗的眼睑下出现了微光,尽管很微弱都让叶枝不适地皱起了眉头,伸手遮在上方,与此同时,她感觉到了皮肤上细腻的温度。已有多日不曾感觉到过了,此刻竟让叶枝心头一震,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她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抓住了旁人的袖子,耳畔若隐若现的声音霎时清晰了起来。 “公主?身体可有不适?”婢女蹲下身来,关切地问道。 叶枝无暇细听,已经大睁的双眸不可思议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应是宫宴,大殿之中坐满了大宋的朝臣,此时皆是举杯痛饮,颇有一番纸醉金迷之感。 当眼前的画面完全清晰之时,叶枝倒吸了一口凉气,恢复了知觉的四肢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将双手撑在身前矮桌上,垂下头颅,她张开唇瓣嘶哑的声音顷刻传出:“莲秋。” 在她的记忆之中,莲秋该是在她双九之年便返了故乡。 “奴婢在,公主有何吩咐?”她熟悉的音色让叶枝恍如隔世一般,死死咬紧牙关,方能将眼眶中滚烫的泪水忍住。 “皇兄今年多大了?”叶枝问。 莲秋并未发现她的异常,只微微震惊了一番,便诚惶诚恐地说:“陛下的圣龄奴婢不敢置喙。” “我准你说。”叶枝攥紧拳头,不容反驳地说。她自缢前是抱着必死无疑的念头去的,她不相信还救得回来。并且,她感觉到了自己似曾游离在空中,莫非……都是错觉? 在莲秋返乡之前,是叶枝身侧最为亲近的婢女,若非身份诧异太过悬殊,叶枝都曾一度与她姐妹相称。眼下听叶枝如此说,莲秋也不再扭捏,张口便道:“陛下前年刚举过冠礼,如今三年已过,该二十有三了。” 将心中的骇浪惊涛压住,取而代之的是惊喜若狂。她死年是宣德一百五十一年,皇兄该是二十六岁! “如今是宣德一百五十几年了?”她继续问。 “公主……”莲秋为难地看她一眼,压低声音道:“公主,这话叫陛下听去该如何是好?今年才宣德一百四十八年,离一百五十年都还差两年。” “听去又如何?他莫非还想治我的罪?”叶枝不动声色地整理好心中的情绪,抬眸调侃道。 “朕如何不敢治你的罪?”皇帝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语气中有几分戏谑,却不乏宠溺。 只是此话一出,殿中各种谈论之声全部停了下来,只剩大殿中央曼妙的舞姿依旧。 叶枝侧眸望去,高位上丰神俊朗的男子正一脸严肃地看着她,不过眼底的丝丝笑意便泄露出他内心的情绪。在刹那间,她眼眶倏然红了起来,泪水也蓄势待发,那番模样浑似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不过叶枝向来不爱哭,咬咬牙便忍住了。 皇帝却大吃一惊,叶枝从小与他关系亲近,自知事之后几乎从未见她哭过,如今这副即将泪水潸然的模样让他慌了手脚,苦起脸道:“我不治你罪便是,哭是做什么!” 情急之下,连称呼都顾不上了。在私下他从不在叶枝面前自称“朕”。 话音一落,叶枝便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腹诽道:你要是死上一回,你再见我试试! 大宋的宣懿帝原名叶徐之,年纪轻轻便登基为帝,是先帝诸多子女中唯一的儿子,也是嫡长子,所以自先皇因病驾崩之后皇位便毫无意外地落到他身上。其他几位公主也刚过及笄之年就外嫁了,这皇宫之中与叶枝血脉最为亲密的就只有叶徐之了,所以叶徐之于她的意义可想而知。 “谁哭了?!”在一片优雅奏乐声之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笑声,叶枝不需回头便知是谁。尽管内心有几分窘迫,听到这个声音也难免有些惦念。 “可是萧月明?”萧月吟算得上是她的至交了,与她志同道合,只是这张嘴极为的不讨人喜欢! “是萧月‘吟’!”不远处的萧月吟怒道。 “哦?顾将军,他叫这名字吗?”叶枝疑惑地看向左手旁。 左旁不远处的男子眸子微眯,轻抿了一口烈酒,冷睨萧月吟一眼,“月明啊,这可是初识之日你亲口所说,这才过了几年?难不成想改名字了?你父皇和母后可准许了?” 萧月吟气急败坏地说:“我说过多少次了,那只是你煮的茶太烫了,我烫了舌头才口齿不清……”说及此,他将眉头紧紧皱起,纠结了一番,似乎在想该怎么描述,最终瞪了两人一眼,气愤地拿起玉箸狠狠地夹了一块肉塞进口中,泄愤似的嚼了两口,像是在咀嚼两人的肉一般。 见他如此反应叶枝哭笑不得。她与萧月吟相识多年,其他不说,把他脾气倒是摸得一清二楚,所以方才他在纠结什么倒也了然,无非是觉得解释起来可能更麻烦,所以干脆放弃了。 萧月吟是个极为怕麻烦、还常年在各种选择中犹豫不定、并且是极为容易半途而废之人。听说,当年他在故国时被他皇兄带去烟柳之地,唤了头牌娼妓陪同,谁知就差临门一脚了,他嫌那娼妓脱衣太慢,怒气冲冲地离开了,为此事还成了全国的笑柄。 叶枝猜想,萧月吟当时肯定在想她脱衣服都这么慢,后面的事肯定更麻烦,所以干脆一走了之了。 但在她死前,萧月吟在宣德一百四十八年初冬之时回了故国,算下来也有三年不见了。 先不去想其他的,叶枝记得三年前唯一一场宫宴便是为扶摇子师徒三人所设,不过晚宴上罗君无因有事在身并未出现,所以宴上只有扶摇子及他的女徒弟诗言两人。 循着记忆里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那里坐着一个仙风道骨的老头子,此时正一脸兴致索然地发着呆。当年叶枝见他这副模样便猜想他一定不是情愿来参加的,此时的叶枝依旧如此以为。 而他身侧坐着的女子约莫是十五、六岁,正十分乖巧地坐在原地,不时地夹一块子食物,显得宁静、亲和无比,与扶摇子相比较,态度简直是天差地别。不过,扶摇子的身份、学识受天下人所敬佩,所以并无人觉得他失礼了,叶枝亦然。 只是叶枝更加肯定地明白了,她的确是回到三年前。至于是为何,她尚且不明白,但她很庆幸。 这是上天给她的一次机会,这一次,她要好好把握。不能到头来,连谁人在害她都不知道。 暂且安抚住自己的内心,奏乐之声也逐渐平息下来,只听几声长远的敔响,舞姿也停了下来,奏乐之声也息之,随之而来是一阵叫好、夸赞之声。 叶枝轻抿了一口醇酒,有些刺鼻,她转头轻咳两声,又看向左侧的顾成威,兴致盎然地问:“倾城哥哥何时回来?” 说不遗憾那都是假话,死前她已有近六年不曾见过倾城哥哥了。如果那时有倾城哥哥在,事情一定不会糟糕到这个地步,只可惜…… “嘭!”只听一声巨响,看似干瘦的顾成威一脚踹在身前的矮桌上,矮桌立即四分五裂向外飞了去,眼见就要撞到殿中央正朝皇帝施礼的女子,叶枝眼疾手快地从原地跃起,揽起女子的腰肢便向后退去,心中还大骂不止:这可是我将来的皇嫂,你不要命了也不怕牵连到倾城哥哥啊! “顾成威你想伤我女儿!”脾气向来火爆的刑部尚书李尚安坐不住了,几乎从原地跳了起来,不顾他人,大步朝叶枝走来,二话不说将叶枝怀里人扯过去,这里看看、哪里瞧瞧,生怕伤及一根头发。 对于李尚安舐犊情深的模样,叶枝早已见怪不怪了,无奈地耸了耸肩便要回座位去,谁知一转身,却被她将来的皇嫂拉住了袖子。她疑惑地回头,前世她可与这皇嫂没多大交集,相看两厌倒也不至于,反正就是不怎么对眼。 “别以为救我一次,我就会感激你。”她话说得很轻,却将头埋得很低,叶枝敏锐地察觉到她垂在右侧的手紧紧地绞着衣摆,分明是紧张极了。叶枝哑然失笑,竟不知她皇嫂还有如此……可爱?的一面,不由笑道:“不必谢了。” “……”李尚书之女名为李意柔,大抵是望她纤柔一些,不过纤柔与否叶枝到没看出来。此时她抬起头一脸憋屈,待叶枝都回了座位才艰难地说:“我没说要谢你。” 叶枝自然是两耳不闻的。 “顾成威,你竟然还敢如此放肆?上次紫庭大宴你毁坏了多少东西、谁给你收拾的烂摊子你心里没有数吗?朕是念你孤家寡人在京中才准你如此放肆,没想到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从今日起,你每损坏宫中一样东西就从你俸禄里扣银子!扣完为止!”叶徐之是对他一激动就爱踹东西的毛病无能为力了。 “陛下,既然您明知臣孤家寡人一个,何不下诏谕把顾一那臭小子叫回来呢?”顾成威也苦了脸,唤身后太监新搬了张矮桌来。 “就为此事朕还没怪罪你!朕年年下诏谕召他回来,他屡次推脱抗旨不尊,朕还没与他计较!”说及此,叶徐之倒是真有些了怒气,叶枝忙道:“若不是倾城哥哥镇守着邱南一带,你还能这么有闲情逸致啊?有的是让你头疼的事!” 叶徐之一见这胳膊肘朝外拐的叶枝更是怒气横生,一拍桌案,怒道:“那小子是你哥哥朕就不是?” “是是是,谁能跟你比呢!”叶枝道。 “哼,等那小子回来朕就是宰了他!”叶徐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