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时候,她应该是一颗种子的。再后来,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半破茧而出,又在漫长的年月中长得枝盛叶茂了。才弄懂了自己,是一颗生根在悬崖边上岩石缝隙里。 无法跃上高空飞翔,无法移动身体奔跑的,一颗不知品名的……树。 当然了,会懂得自己是一棵大树而不是一根小草不是一块石头,也得归功于在她身上搭窝驻扎的一群扁毛畜生们。扁毛畜生们说扁毛畜生这个形容词,是从人类口中习得。 但实则,牠们有更美的名字与统称,飞鸟。 飞鸟么,像牠们这样长着一双翅膀,能一跃入高空里飞翔的,就是飞鸟了? 据扁毛畜生们说,飞鸟有数不清的种类,其中最尊贵的便是九重天上的神鸟凤凰。 扁毛畜生们每每说到神鸟凤凰时,语气都神往不已,却又形容不出那凤凰究竟是哪般模样。 “你这愚蠢的树呵,像我们这样的人间凡鸟,哪能得见那九重天阙上的仙姿神颜。”鸟儿们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数不清多少次的,又开始鄙视着爪下无知的树,炫耀着自己族群的见识广博。 可是,作为一颗无法移动的树,她视线所及的不过方圆几里。愚蠢无知,应该算是很正常的吧? “树啊,你真可怜。你看你与你的同类们,就算仅相隔数尺到死也都无法碰触到对方,啧……” 可怜么,她并没有觉得啊?作为一棵树,她还是有很多爱好的。比如说,最喜欢被金乌晒着的看天空流云变幻,然后借着那些从不会定格的云朵们,幻想很多很多,她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 还喜欢在风来时抖动着枝叶欢腾,喜欢在雨来时将根茎往深处里扎去的吸收。 这些,都能另她感到愉悦非常呢。可怜一说,从何而来,不懂? 当然了,作为一棵树,她也有讨厌的事物。比如最最讨厌恐惧的,便是天上落下的惊雷。 因为某年某天,她眼睁睁地看着与自己比邻而居了不知多少年头的一颗树。被惊雷从中间劈裂了两瓣,还被焚烧成了一团焦黑的彻底死绝。那种惊恐的场面,她只愿此生再也不要得见。 第二讨厌的,便是扁毛畜生们的粪便。但基于第三种讨厌的东西,她也只能原谅扁毛畜生们了。因为她是一颗树,害怕各类蛀虫蚁类的爬上身来啃咬是本能。 她有求于扁毛畜生们的帮忙,关于这点,扁毛畜生们总是群起嘲笑她的胆小如鼠与无能。 “树啊树,你这可怜的家伙。白瞎了你这身型,居然会怕那些渺小的虫子跟蚂蚁。” 作为一棵无法移动的树,她已在长年累月里练就了耐性。所以,并不喜欢与牠们辩驳。再者,扁毛畜生们虽然有些吵闹,但却教会了她很多树木见识不到的事物呢。 她是心存感激的,虽然并不太清楚感激这类情感,一棵树拥有会不会很奇怪? “树啊,你这可怜的家伙。你有见过鱼么,浅水里,河流里,深海里游的鱼?” 浅水,河流,深海,那些是什么样子的?她抖动着纷纷叶片,依旧无知的问着。 “你听我给你说啊,天上落下来的叫雨,雨集成河流,河流又汇成海。鱼类,就是在水域里生活着的,就像你生根在岩泥里一样。据说那深海里有着巨大的龙兽,别问我,我也没见过龙兽长什么模样。想要去见识世间各种模样,那就只有一条路走。修炼,先修炼成人类,就能走能看能蹦能跳了……” 人类,人类是长成什么模样的?无知的树,继续轻轻抖动着树叶问。 “人类可是世间灵物中最厉害的存在了,他们懂说话能笑能哭会吟诗作画,能……” 鸟儿们群起叽叽喳喳的,说不尽的全是人类能懂会干些什么。 而她最先想知道的是,人类外观上的形态。 “他们啊,他们长着一颗比较圆形的头,上边有两只耳朵两条眉毛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与一张嘴巴,然后还有双手能吃饭读书干活挥舞兵器,一双腿可以奔走跑跳爬山涉水。最最厉害的是,牠们能直接生出人形的孩子来而不是跟我们一样下出蛋来啊!这可是世间最最厉害的本领了,可要知道再厉害的妖兽们修炼成仙,生出来的或许都是本形态的小兽。几乎大多数的妖兽们,都希望能修成人类的模样呢。” 人类真厉害啊,鸟儿们群起的,又惊叹起来。偶尔,也会恨上几恨。 因为人类喜食肉,而牠们这类扁毛畜生大约可算是肉类的一种了。 那他们有翅膀吗,可以飞起来么,树继续问道。 扁毛畜生们哼声一片,这才不是满口的羡慕而是略微的得意起来。 “只有我们扁毛畜生们才有翅膀,没长翅膀又能飞的只有那九重天阙上的神仙们了……” 是吗,让牠们眼红的人类也有做不到的事情。那一棵树无法动,似乎也用不着怎么难受吧? 她虽无法移动,却也从牠们所见所闻里享受愉悦不少呢。不过也偶有不那么愉悦的时候,那就是每一年的每一年,扁毛畜生们都会抢在大雪降临前,群起的空了巢穴,朝暖和的地方飞去。 “树,我们要走了,等来年春暖时节再回来陪你。可怜的家伙,快快修炼成人吧……” 群起的叽叽喳喳道别之后,牠们迅速的展翅冲向了高空。 很快就变成一群小黑点的,直至她再也望不见…… 作为一颗树,是深有耐性不畏离别与严冬的。她根深在原地,春暖时节也总会再度来临的。 她非常习惯这种安静的等待。 轻轻摇摆的,等来了秋风吹红了树叶,等来了自己变成光秃秃的树杆。 等来了一片莹莹白雪的覆盖,等来了一个……人类的抚摸! 此刻站在跟前将手放在她身上的,是人类吧,绝对是人类吧! 因为这人类,身型极是修长,熠熠生辉的银白散发坠肩而下,发顶上还有一对绒绒的耳朵,面上还有一双眼与鼻口之物,还有一双手与一对足。这些种种,都与扁毛畜生们描述的人类外貌对应上了。 果然的,人类生得真是极美。瞳色居然是她平日里最爱仰望的,那璀璨的苍蓝色。 但最美的,是他一双眼的形状。内眼角往鼻翼两侧尖沉,眼形整个呈弯弧而上,外眼角则是朝眉峰尖锐的微挑上翘而去。她回忆起扁毛畜生们教给的所有词句,都不知该怎么来形容这双眼的美! 比她有生而来,见过的任何扁毛畜生的眼,都要美上太多太多。 躯干的深处,仿佛有什么在躁动。扁毛畜生们不在,她不知该与谁来分享这种枝丫乱颤…… 然而树前的九尾狐帝,随风轻轻抖了抖发顶的两只银白绒耳,耐性欠佳的不悦这颗树的聒噪,吐字如寒冰般的睥睨道:“吾乃九尾神狐帝君,并非什么愚蠢的人类。汝,好好的记住了。” 这声惊美,仿如春雨润物般的,让她通体舒畅。哪管他一爪尖锐,已凶残的抓入了躯干里。 狐,什么是狐,为什么同人类长成一般模样?作为一颗无法移动的树,她很见识浅薄的发出疑惑。 九尾狐帝因这句同人类长成一般模样,瞬息转变了容色,微挑而上的眼眯起,无端溢出一股流光潋滟的和善风情来,却又反其道而行之的,将本是抓在树杆里的一只利爪,更是深入了几寸的捏住了那聒噪的脉魄,勾唇道:“愚蠢小树,既然迫不及待的想要寻死。正好今夜得空,那便顺手成全了吧……” 他其尾音悠悠,心境为这杀意反升起愉悦来。或者可断了这颗树,替阿离来做顶乘轿。 她被捏得喘息艰难,却也还未习懂恼怒的滋味。我是树,没见过狐,可比人类更貌美否? 狐帝持续着好心境,轻蔑的笑哼:“汝的无知愉悦了吾,那么,便让汝见识一下吾青丘九尾是何等的逼人姿态。”语毕,一阵大起的烟雾渺渺间,他退却了人类体态,化作了一只银白色的庞然大物。 其一爪宽厚,正罩在树的顶上。只要微一落下,就会在顷刻间让树灰飞湮灭。 她于一爪掌下,看不清他全貌,只能得见牠利爪凶狠伸展开的足底,银白绒毛间的那几个大大粉肉团子,别有一番说不出的……趣致。以至于没能忍住的,努力伸长枝桠,轻轻朝上的触碰了碰。 “无知小树,何其大胆!”狐帝因足底的这阵骚动,大失方寸的顷刻又转变为人形的,呵道:“吾之身体发肤,岂是汝这等可以轻辱的,简直找死!”说着,赤红了耳尖与面容的,又是举爪要杀。 想他为神万载,从没任谁来这般碰触他足心软处。这小妖,委实找死! 然,待杀近时,又记起了什么的扭脸默然。待正回了面容与眸色,才扬声不悦:“青丘之山,有上古兽焉,四足而九尾,性乃聪慧,能食人,食者不蛊,谓之狐也。有狐九尾在侧,乃成王之证也。吾之姿态同愚蠢的人类,一看便知道谁更上乘些。汝竟不知死活的,拿吾去与劣等做比较。(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