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个寂冷的夜晚,千里戈壁一望无垠,晚空中疾风长哮,夜枭悲啼,仿佛在祭奠惨死的亡灵。篝架上几具残破的躯体在熊熊烈火中焚为灰烬。一番洒酒祭拜,场内千余人沉着脸一言不发,气氛静得骇人,除了干柴燃烧发出的噼噼啪啪,只有一个慈眉炯目的老僧在吟诵繁复的经文,低糜肃穆的呢哝声传遍全场。
一股股热浪灼面,一声声低吟庄重,肆意飞舞的火焰像是嘲笑众人的挫败与无能。人群中有个中年剑客偷偷惋惜道:“今天又是六个葬身离魂剑下,浔阳浪子,岭南双魔,狐山老叟,洞庭君子剑,还有栖霞派的秒玄长老。可惜了浪子俞成洲,前夜还与我把酒言欢,上去不过短短十招便被横腰斩成两截,唉。”
身旁一位尖嘴猴腮的年轻术士嘲讽道:“这有什么好可惜的,要怪就怪苏焾那老魔有眼无珠,不知怜香惜玉。旁人倒也罢了,秒玄好歹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他也狠得下手。”
中年赶紧捂住他的嘴巴:“不可胡言,你这话若被栖霞弟子听了去,十几个剑窟窿怕是少不的。”
那人掰开他粗糙的手掌,不屑道:“栖霞派蛮横不假,但那是以前,现如今主心骨都没了,一群女弟子能有什么作为?”
“栖霞派首座大弟子连红玉就在前方,你不嫌扎手只管去挑衅!”一个虎背熊腰的壮汉听不下去,睨着他道:“秒玄师太败在苏焾手中,虽死犹让人敬服,你自问何德何能敢与她比肩?有空在这里说风凉话,不若明日请命上场斗一斗那魔头,也教我等瞻仰一下阁下的风采?”
年轻术士顿时偃旗息鼓,如闻洪水猛兽般,缩了缩脖子讪讪不敢多言。
帐篷里一片愁云惨淡,摇曳不止的烛光昏黄愈熄,却照亮了在场十多位武林名宿灰败如死的面容。
遥想当初,七千人在边城歃血为盟时的情景是何等激情壮魄,一路行来过关斩将,挡者披靡,斩宵小诛匪逆,解诸城于灾厄,度万民于水火,又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然兵临柒华山下才让得意过头的众人明白,噩梦是如何开始的。
无数机关陷阱、铁蒺暗箭使猝不及防的中原联盟损失近半,还有那八百名悍不畏死的古墓血卫,竟活活拼掉了三千江湖高手。而今围山数月,古墓布下的机关毁尽,血卫杀干,摇摇欲坠的山门就在眼前,众人亦知漆华山内已无任何可以抵抗的力量,却再难前进分毫——只因那个武功超凡入圣的凶魔亲自出马,以一人一剑横亘当前,硬生生将大军排拒在山门外。
崆峒掌门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生就一对颇具戾气的蝰状三角眼,唇下蓄有一撮短胡,一拍桌案怒竭而起,痛心疾首道:“要我说,当初就不该答应那个奸猾的魔头,整整两个月了,哪天没有十个八个的拎着脑袋去送死,照这情形下去,非要给他挨个杀净了才罢!”
帐内众人深以为然,无一发声辩驳。天地盟右使沈岸叹了口气:“当初谁也没想到这魔头的武功如此之高,他嚷着单打独斗,我等便应了。本以为胜了他就算大功告成,谅我中原英才辈出高手如云,怎么也能挑出几个卓绝者可与之一匹,竟不料当真无一人能挫其锋芒,如今看来此举无疑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须发花白的崂山燕子坞总舵主冯万通止不住摇头,惨声唏嘘道:“想不通,实在想不通,前后几百位高手,除了常门飞天镖出其不意伤他一手,再无可撼其毛发者。常理说,便是车轮战也足以将他拖垮了,他怎么还有精力日日斗下去?”
青峰帮帮主韩禄嗤笑道:“老舵主怕是年纪大了,脑子也跟着不好使了,车轮战若能累垮他,何至于整整两个月不见成效?崆峒说的对,想不出个好主意,咱们不妨再耗上他几个月,到时候一同命丧其手也落得干净利索。”
冯万通皱眉:“韩帮主这是什么话?我等身负皇命,自然不能辜负圣意,眼下不正商量对策嘛,何必说些泄气话。”
燕子坞与朝廷一位要员走的近,多数时候充当走狗的角色,帐内众人大多不喜,亦不好明目张胆表露出来。角落一个面带长疤的中年抱剑冷冷道:“什么皇命不皇命,好听点是惩奸除恶,铲除古墓邪教,说白了哪个不是冲着名利来的。哼哼,现在倒好,偷鸡不成蚀把米,咱们都成官家的替死鬼。怪不得朝廷不肯发兵清剿,反而召集一群江湖人出面,原来早早打好了如意算盘,端的是用心歹毒。”
冯万通怕招来众怒,恹恹不再说话。又一个头顶戒疤、身量粗犷如熊的野和尚狠狠呸道:“哪有这么多弯弯肠子,要洒家说,一个不行就上一群,明日他苏焾老儿只待亮出身形,咱们一拥而上,乱刀之下岂容他再逞凶纵恶?”
身为正派名宿之一的华山掌门狄修扬无奈道:“话虽如此,却不坏了江湖的规矩?我们自食前言以多欺寡,纵然胜了,不过是让与战各派自扫颜面,来日有何面目再见天下豪杰?”
大和尚是个直性子,满脸横肉透着油光,一时间急不可耐,排开人群道:“那也比丢掉性命强!与邪魔歪道有什么道义可讲,这不行那不行的,你说该怎么办!我便没见过能从苏焾手底下逃活过来的人,连秒玄师太那等绝色的美人他都不放过,死得忒是糟蹋了。洒家说的对也不对,栖霞派的妹子们?”
他口中猥亵,一脸淫邪相,众人纷纷嗤之以鼻,几个身着鱼白道袍的年轻女弟子脸色冷青,为首一名眉峰英越的女子几乎拔剑而出,总算念及各派前辈在场,恨恨瞪着他隐忍下去。
一群人心思沉重,无暇他顾,小小的插曲没有掀起任何波浪。
“也不是没有办法——”狄修扬手捋青灰的胡须想了一阵:“据我所知,古墓多年来一直没有放弃插足中原的野心,与镇守边疆的少陵君府也摩擦不断,但始终没能越雷池半步。传言,君府曾六退古墓派,苏焾也屡次受挫于一个绝妙的阵法当中,不知纪先生可否赐教一二?”
上首端坐有两人,一位是少林派德高望重的了正禅师,另一人则是个羽扇轻纶、面容温儒的长者。
数千人西伐古墓,参与派系人数众多,鱼龙混杂,少不得要从中调遣。少陵君府如日中天,于朝野江湖皆有不小的声势,此次正是由天子钦点的统御者,而纪先生则是受君府差遣辅佐各门派之人,这位其貌不扬却足智多谋的儒雅长者,沿途凭借过人的慧眼屡次挽救大军于行差踏错之间,早已折服了众人。当先十几双眼睛凝望过来,纪元微笑道:“狄掌门所言不差,确有此事。”
大和尚立即开骂:“你这厮!既有计谋为何不早言,教我等白白罔送了这么多的性命!”
迎着众人疑惑的目光,纪元解释道:“诸位勿急,非纪某有意欺瞒,实在是远水解不了近渴,说出来也无益。此阵名为七绝,由我主君上自奇门八卦中亲身演化而来,乃是七个一流高手相辅相成为阵。奈何在下才疏学浅,对阵法虽有涉猎,也只是略懂皮毛,远远悟不出七绝阵的精妙,更无法成阵。况且那七位高手遥隔万里,正在边城忙于抵抗西夏大军,如何能分身前来西域襄助?”
众人闻言感慨,无不露出失望的神情,狄修扬深深喟叹:“少陵君真乃天纵奇才,纪先生说得不错,苏焾再盛不过一个枯槁老人,远不及西夏数万虎狼之师来得迅猛,我等虽处江湖,也能体谅君府的难处。”
便在这时,帐外传来一声轻讽的谩笑:“少陵君总揽西伐重任于一身,却单单派个手无缚鸡之力、只会耍嘴皮子的儒生相随,未免教人贻笑大方。叶秋容像缩头乌龟一样躲在金陵不敢现身,是不是也怕了离魂剑?”
帐帘无风自开,一道人影徐徐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极为惊艳柔美的男子,气质却异常阴森鸷冷,他身量狭长,面如脂玉,一对精光绝艳的细眸揉有寒波,宛如冬日里两颗终年不化的冰魄,显得整个人妖冶而邪肆。他着一袭赤红如血的长袍,甫一进入帐内便鹤立鸡群般与周遭灰尘仆仆的众人形成鲜明的对比。
“区区一个苏焾便将整个江湖却之数月,传出去恐对在座诸位的声誉颇为不利,在下不才,不知是否有幸替各位前辈分忧?”
来人鲜衣乌发张扬,殷红的唇畔含有一抹薄笑,让人联想起黄泉之境魅幻慑人的曼陀罗花色,姿态三分优雅七分疏狂,只随意扫视一眼,许多飞扬跋扈的身子不由向后畏退,以期缩进人群里,足可见其非比等闲的威势。
帐内安静下来,氛围不免有些尴尬,冯万通左右环顾,起身拱手道:“我道哪位星君下凡,原来是玉面归鸿驾到,柳公子龙章凤姿,光彩照人,果然气宇不凡。”
以他耄耋之年向一个晚辈行礼,更见来人不同寻常,几位长老交换目光,沈岸道:“公子久违,不知今来可是为了神玑老人之事?”
柳相南丝毫没有以客欺主的觉悟,从容说道:“在下游赏塞外,巧闻西伐大军遭遇阻遏,同为武林中人,除魔卫道理当义不容辞,本公子特来会一会苏焾。”
帐中倒有半数以上之人松了口气,既然是友非敌便一切都好说,有人喜悦地议论开来:“这下好了,柳公子亲自出马定然手到擒来,魔头此一遭必定死无葬身之地。”
场内纷纷附和,唯有上首二人与华山掌门未被突如其来的惊喜冲昏头脑,狄修扬观摩众人精彩纷呈的脸色,摇头苦笑道:“我看倒不尽然,归鸿刀强势有余,柳公子人中龙凤,也是中原数一数二的高手,但未必及得上离魂剑老练霸道。”
他环视人群,继续道:“大家可能忘了,三十年前苏焾盛名遮天,曾以此剑横扫天下武林,险些挑翻整个中原,最后还是少林寺昙宗禅师出手才扼住了颓势。如今几十年过去,这凶魔的修为更为精进,早已达到鬼神莫测的地步,以柳公子青壮之年恐难敌他深厚的功底。”
此等泄气的说法不外一盆冷水兜头泼下,登时浇熄了众人的激情,有人气闷不已:“华山莫不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得如此邪乎,他岂不天下无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