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元年三月,肖国公府获罪,其亲眷宗族离京赴流放地辽东。此时,朱清染正蹲在院子里看一束花,这花开在石缝里,刚开始从青砖缝隙里钻出来的时候还只冒了个头,打扫的丫鬟要拔了,被朱清染拦了下来。长了两三个月,终于开了,白灿灿的一朵,纤细的□□,仿佛随时会折断。 跟自己何其相似。 朱清染抱着膝头,忍不住去想。 轻风走到了她身边。 “奶奶,知善来了。” 朱清染看向角门,大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知善正候在那,看到她望过来,便遥遥行了一礼,不卑不亢的。 “大夫人口信,请奶奶去明秋堂。” 轻风的声音很轻,呜咽着说完,就揉了揉通红的眼角。 朱清染拍拍衣摆起了身,轻风忙去扶她,“。。。奶奶。。待会不管发生什么,奶奶都要忍着。。。” 朱清染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也顺带打断了她的话。 轻风也知这话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禁不住喃喃一声 “奶奶。。。” 到了角门,知善轻轻屈膝行礼,“四奶奶安好,大夫人有请,烦劳四奶奶明秋堂走一趟。” 朱清染颔首,松了轻风的手。 一路上没有人说话,从朱清染住的书里香到大夫人住的明秋堂,要穿过石国公府的大半个院落,朱清染一直没有丝毫的停顿和迟疑,知善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朱清染的背很挺拔,脚步不急不慢。 她穿着素色的锦衣,是前几年的旧衣,衣摆处已经有了磨损,头上簪了一枝珠花,发尾处已经有些枯黄分叉。 这样的打扮,不符合朱清染的身份,可是又极为符合她现在的身份。 三月春花,明秋堂干干净净的院子里看不到半个人影,只有知水候在门边,看到他们进来,行了一礼,然后掀了门帘让朱清染进去。 轻风也要跟,被知水拦住,“大夫人找四奶奶说些家常话,妹妹不如随我也去耳房喝杯茶稍后片刻。” 轻风拿眼睛去瞟朱清染,朱清染颔首,知水便一笑,送了朱清染进去,和知善一人一边拥着她去了旁边的耳房。 明秋堂里不止大夫人一个,二夫人三夫人还有石家的两位少奶奶,几乎都到齐了,她一进来,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这是她醒来后第一次见到石家的人,不过扫了一眼,便垂着头跪在了花厅里另一个身影旁边。 “今日找你来,是有一事要你听听。”大夫人开门见山,并不客套,“薛姨娘,当着你家奶奶的面,把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是。”跪在地上的身影应了一声,声音里带了点小心翼翼的哽咽,缓缓道,“奴婢院子里前几日丢了东西,奴婢让人查,最后在一个洒扫的小丫头房间里搜出二十两银子,奴婢生气,便打了二十板子,立刻回了大总管发卖出去,没想到这小丫头害怕,最后竟然说。。。。说。。。。” 她瞥了眼身边的朱清染,朱清染眼观鼻鼻观心。 薛姨娘委委屈屈的哭诉道,“。。。说这二十两银子是奶奶院子里的夏穗给她的。。。奶奶是奴婢的主子,奴婢不敢非议主子,只觉得奶奶一向宽厚,断然不会做出这等事,立刻就要回了大管家发卖了那丫头,可那丫头死缠烂打,诅咒发誓,最后竟然说夏穗赏她银子是。。。是因为。。。三个月前让她将一盒头油倒在了奴婢门前的台阶上。。。。” 薛姨娘说到这,仿佛惶恐不安,又伤心欲绝,竟然大哭了起来,往前挪了几步,抓住大夫人的衣摆喊冤,“。。。奴婢害怕。。。这才来找夫人。。。求夫人给奴婢做主啊。。。” 薛姨娘穿了一身翠绿色的纱裙,绣鞋上绣了一颗小巧的珍珠,这颗珍珠现在就在朱清染的眼前闪闪发亮,她不自觉摸了摸自己空无饰物的手腕。 大夫人轻轻抚了抚薛姨娘的发丝。 二夫人三夫人不动声色,堂下两位少奶奶相视一眼。 大夫人看着朱清染问,“四奶奶,你还有什么话说?” 大夫人这是不想她活了,朱清染想。 三个月前,隆冬寒雪,薛姨娘在台阶上不小心滑了一跤导致小产,府里下人念叨了许久,为此发卖了好几个洒扫的丫鬟。如今时过境迁,却被翻出来倒在自己头上,薛姨娘是什么心思,人尽皆知。 而大夫人呢? 未曾听她申辩一句,便已判了她的罪。 “还有什么话说?” 这句话可真是暴露心机。 “夏穗是你从娘家带来的陪嫁丫鬟,昨夜我拿了人审,她已经招了,用的是你梳妆台上的桂花油,二十两银子是你当了一枝翡翠手钏得来的,当票日期齐全,人证物证都有,你还有什么话说?” 说完不等朱清染回答,又叹息一声道,“本来念在你三年还算本分的份上,肖国公府虽然抄家获罪,咱们石家也打算好吃好喝的供着你,可残害子嗣,实属狠毒,咱们国公府百年的繁荣,从不许有这等妇人霍乱家宅,你既做了这种事,国公府就容不下你,你可明白?” 原来如此,如果先前她尚且有些糊涂,眼下却全都明白了。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书里香中,她身边的大丫鬟除了轻风抚柳,夏穗秋实之流早就不是她能使唤的动的了,可偏偏夏穗就是她的陪嫁丫鬟,说出去也不会落人口实。 她入门三年无所出,凭这一条就可休妻,可大夫人偏偏不用,迂回了这么大一圈,非要给她盖一个铁板钉钉的罪证,不过是为了堵住外人的悠悠之口。 石国公府百年的繁盛,绝不会为了她背一个刻薄寡情的名声。 谁让她是朱家的女儿,是那个声名狼藉的肖国公府的女儿,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好像都不奇怪。 “儿媳明白。”朱清染淡淡的应了一声,进门到现在,她第一次开口,却不是给自己辩白,抚了抚衣袖,规规矩矩的额头伏地,“儿媳自入门,上不能孝顺长辈,下不能繁衍子嗣,又心性善妒,犯下大错,不能见罪与祖宗父母,深感惭愧,儿媳深知罪孽深重,不敢求夫人原谅,愿自请下堂,以赎大错。” 朱清染的话说完,花厅里一时没有人说话,虽然今日的目的便是如此,最不济是让朱清染进家庙,可好像谁都没想到,她就真的不辨不吵,乖乖顺顺的离开石家。 连二夫人和三夫人都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只看到她低垂的眉眼,一时默然无语,最后将目光转向大夫人。 大夫人也是一愣,不过一瞬已恢复正常,低沉了声音道,“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今日你若离开石家,日后生死可都和石家无半点关系。”顿了顿又道,“我石家也不是那等无情之人,家庙里面,总好歹能保你一日三餐无忧。” 朱清染只跪着不抬头,“夫人慈悲,儿媳感念,只儿媳心中愧疚,不敢再玷污石家门楣,只求下堂而去,方能缓解心中罪孽。” 她这般坚持,堂上众人心里都有些诧异,只是竟然目的达成,也不会有人去多问。 最后还是大夫人道,“罢了罢了。既然如此,你便回去收拾东西去吧,休书稍后我会让人送与你,收拾妥当,让大总管送你一程。” “不敢劳烦夫人,儿媳拜别。” 大夫人叹口气,只挥了挥手。 朱清染出了门,知善知水跟在后面送她,轻风从耳房里冲出来,哭的稀里哗啦,显见已经得到消息,看了朱清染一眼,便要往主屋里冲,被知善和知水拦在了门廊下,轻风直接跪在地上哭喊,“夫人,夫人,您发发慈悲,不要赶奶奶走,肖国公府已经没了,奶奶无处可去,您就当可怜可怜我们奶奶,不要赶她走,奴婢求您了。” 门帘内没有任何声息,轻风只跪着不住磕头,脑袋碰在青砖上蹦蹦的响,她也顾不得了,她只知道,如果离开石国公府,等待他们的只有死亡。 虽然国公府里早就没有了奶奶的位子,可留在这里,好歹还有一线生机。 “奶奶心性善良,绝不可能残害侯爷的子嗣,请夫人开恩啊。” 她又去晃知善知水的手,“两位姐姐,请帮我们奶奶求个情,我们奶奶连只猫都舍不得碰,怎么可能去害薛姨娘的孩子,求两位姐姐帮我们奶奶求个情,这中间一定有什么误会。。。” 知善知水很为难。 她们是大夫人的贴身侍女,这中间的曲折缘故,自然比谁都清楚。四奶奶虽然无辜,可是谁要她偏偏姓朱。 轻风还要再求,斜地里伸出一只手按住了她的肩,她泪眼朦胧的看过去,就看到了朱清染的脸。 朱清染的脸上没有任何悲容,一双眼睛幽深晦暗,带着看透世事的漠然。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自家奶奶抬起了手,指头轻轻弹了弹自己的额头,漫不经心骂了一句。 “哭什么,笨蛋。”